小時覺得《歡樂英雄》很歡樂,現在才知道《歡樂英雄》的歡樂,實在有點強顏歡笑。這部小說寫於1971-1972年,而從1970年7月到1971年1月,足足半年多的時間,古龍沒有發表作品。當時他正在創作顛峰期,半年多沒作品實在是很罕見的,而原因是,他媽媽在這一段時間過世了。
古龍從高中離家之後,就再也沒回去。所以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並不在身邊。《歡樂英雄》寫王動出去闖江湖,厭倦回來,才發現母親已經去世,永遠失去孝親的機會。於是愧疚得自暴自棄,一天到晚睡覺餓肚子,搞得又臭又髒,任老鼠爬過也不理會。我想古龍寫的王動,就是自己這一段時間的心情。
於是他也在講林太平與其母的故事時,自我開解地寫著:
「孩子長大了,雖已不再屬於母親,但母親總歸是母親。
所以他無論在哪裡,永遠都是你的兒子。
做母親的若能懂得這道理,她的悲哀就會變為歡愉。」
林太平代表的,是當初離家的自己,而衛夫人則是當年那個嚴格管教他的母親。王動代表的,則是失去了母親的自己。他讓林太平與衛夫人和解,彌補內心的遺憾。
至於那個半夜教王動武功的老人(其實是王動之父),則對應著現實中影響古龍看武俠小說的熊爸爸。所以《歡樂英雄》,其實是古龍對自己父母最深層的告解和感恩。特別是對母親。
《歡樂英雄》是古龍碎碎念、講大道理做得最極致的一部,以前看覺得好好看,這人怎會有那麼多屁理論,了解這一層之後才明白,這部是他療癒母逝之痛的著作。他必須說這麼多,把悲傷的故事都講成快樂的結果,才能讓自己走出來。
他要告訴父母:我長大了,我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所以他的下一部著作,就是《大人物》。裡面那個快樂的男主角,根本就是他自己。
而快樂的方法仍然是那兩個:友情與愛情。所以他讓書中四個主角都成為好朋友,而且個個都有美好的歸屬。他跟約翰連儂一樣,相信All you need is love,把對父母的愛,延伸到對朋友、對伴侶的愛,生命就可以延續下去。所以郭大路和燕七的愛情,寫得快樂之極,其甜蜜與生命力,在他的小說中實在罕見。
但後來事實證明,這兩者都救不了古龍的命。朋友多半是酒肉朋友,只能天天陪他,卻無法幫他治好內心的傷口。女友則是一個又一個的換,哪有真愛可言?就連酒,最後也因為肝壞掉而不能喝了,所以古龍只有死。
人間世裡,是不是可以找到安頓生命之道呢?這也不只是古龍必須面對的問題,而是一個「人」都會面對的問題。不過作為武俠小說家,古龍對這個問題,比任何其他同行都清醒。他其實有不斷在小說中探問「人活著的意義」這件事,試圖為自己的生命找到答案。
而他的答案是人性的善與美,但不是甚麼聖人的至善、佛性之類的,而是愛情與友情、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連結。他試圖建構出美好的人生願景,讓自己的心靈入住。只不過疾病纏身時,他還是放棄了人間世。
很多人說古龍的死是自殺,自己把自己喝死的。那當然。他也不見得是視死如歸,但他確實很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如果人間世再也不美好,那我就讓自己去一個未知的世界。就好像他高中離家時一樣,如果家庭已經不美好,他就全然丟棄,自己去外面未知的世界尋找。找不到,就在小說中建構。他要的,是我的存在 掌控於我,我的世界由我來建造,而不是順應世道,委曲求全。
那就跟佛教嚮往西方極樂世界(或涅槃寂靜)、道教嚮往仙界、儒家嚮往大同世界這些傳統的「理想世界」的信仰與建構不同。你在古龍的小說中,找不到傳統的那些理想世界,因為他根本不信那一套。古龍喜歡的,是「江湖」。江湖人不見得是好人,就算是好人,也是滿身缺點,但他們是人。他們會犯錯,他們會酒色財氣,但他們也有真摯的愛情和友情,而且,他們有酒有肉,還有美女。
而闖蕩江湖的人,是「浪子」。
浪子是漂泊的,是不快樂的,偶爾才能在酒色財氣、友情愛情中找到喜悅,但他終究飄盪。人為甚麼就一定要「安頓」呢?快樂是從不快樂相對而出的,如果心 靈寂靜、無欲無求、波瀾不起,又何來快樂可言?而且闖江湖是好玩的,你可以遇到各種新奇的事,驚險刺激的經歷,交到各種不同的朋友,遇到各種各樣的美女, 那不是最好的生命形式嗎?
所以古龍寧願飄盪。飄盪於濁世,飄盪於虛無,飄盪於未知。這才是人。而人不需要成為神。人就算死了,也是繼續飄盪,只是死後的世界到底怎樣,卻也沒人知道,但反正人間也是江湖,三界也是江湖,又有甚麼差別?又有何可畏懼?
這就是古龍的安頓自我之道。雖然,此道並不足以讓他留戀世間。但自我既已得到救贖,生命在不在世間,卻也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