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恕跟吳天才約在植物園附近的郵政博物館門口碰面。
十幾分鐘前,才下過一場傾盆大雨,許多路段都開始積水,這個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統原本就很脆弱,跟城市裡的人一樣,過於逞強,只要稍微掉淚,就氾濫成災。
這時候雨勢已經轉小,如棉絮狀的雨絲像薄霧,紛紛飛飛,這盆地剎那間無法排除的濕氣,已經在空氣中飄散著類似滾水沸騰的氣味,路上行走的人都沾了一身黏膩。
「到底是什麼狀況?先講一下啦!」
剛從農委會前面的抗爭現場結束採訪拍攝工作,隨即趕到碰面地點的吳天才,車子剛停好,一手拿小方巾擦頭髮,另一手撐著廉價的便利店黃色雨傘走來,牛仔褲濕了半截,應該是沒能躲過幾分鐘前的那波恐怖驟雨侵襲。
「去找潘心蓮!」
林小恕的高跟鞋跟,登登登,踩在積水的紅磚,往行人天橋另一側的大樓走去。
「找潘心蓮?真的假的?」吳天才趕緊追上來,「等等……等一下啦!」他抓住林小恕的手臂,「妳是說,現在就要去找潘心蓮?找哪一個潘心蓮啊?」
林小恕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
「找我認識的潘心蓮,學校話劇社的學姐,畢業後在劇團工作的潘心蓮。我不是跟你提過嗎?忘記啦?你這個記憶力衰退的大叔……」林小恕伸出食指,戳了吳天才的腦袋。
確認大樓門牌號碼之後,找到位在建築物側邊小巷子的入口,入口內側有一個老舊櫃臺,櫃臺上面擺了兩疊信件與廣告DM,還有一塊寫著「訪客請登記」的白底紅字壓克力板。可是管理員並不在座位上,就算訪客想要登記,應該也沒辦法吧!
櫃臺旁邊有四部黑白監視螢幕,上方是一片標示樓層公司名稱的壓克力板,林小恕找了一下,確定劇團所在樓層,隨即按電梯,把渾身濕漉漉的吳天才一起拉進去。
電梯相當老舊,不管是關門還是爬升,都能聽到機械生鏽的磨擦聲響,甚至出現間歇性的顫動,如果機器也有帕金森症狀,應該就是這樣吧!
還好劇團位在低樓層,密室驚恐的時間不算太長,只是電梯門打開時,一股悶濕又混合各種牌子的香菸氣味湧上來,好像來到垃圾焚化爐一般。
剎那間,林小恕感覺呼吸窘迫,喉嚨一陣緊,被不知名的力量掐住那樣。
電梯前方的走道牆壁上,貼滿劇團公演海報,有幾位穿著緊身上衣和寬鬆棉褲的年輕團員站在樓梯間閒聊,其中一人還將左腿打直,垂直抵在牆壁上,似乎在拉筋。
林小恕跟吳天才走進劇團辦公室,雖然稱之為辦公室,卻像倉庫一般,雜亂的程度,已經把其中兩個工作人員埋起來了,只露出兩顆腦袋。林小恕好不容易掂起腳跟,趴在其中一個桌面上的道具箱,伸長脖子,才勉強吸引兩個工作人員的注意,察覺有訪客到來。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潘心蓮是不是在這個劇團?」
一個將長髮紮成兩條辮子,戴著黑色圓框眼鏡的女生從座位站起來,跨過兩個紙箱,來到林小恕面前,「妳要找潘心蓮?請問,妳是……」
「我是潘心蓮的學妹,大學時期同一個話劇社的。」
也許是聽到「學妹」跟「話劇社」這兩個友善關鍵字,原本有稍許戒心的辮子女生,臉上的武裝表情立即鬆懈下來。
「妳要找心蓮喔,這個嘛……」她搔搔頭,然後轉身看著後方,面對一位削著貼耳短髮,超短瀏海,皮膚白皙,彷彿紙片人一般,脖子底下的鎖骨相當突出的女生小聲求救,「喂,有人要找心蓮啦!」
那紙片人好像在點收什麼東西,又不像鈔票,應該是門票或發票單據之類的,頭也沒抬,聲音從混亂的雜物堆裡傳出來,「潘心蓮?要找潘心蓮喔,去問對面的辦公室比較快,她是另一個劇團的。」
辮子女生重新轉身看著林小恕,「對啦,去問對面比較快。我們總共有四個團,其實是同一個團啦,但分成四個,唉呀,我這樣講好像很複雜,反正就是,表演風格不同,觀眾對象不同,就分成四個團。心蓮是對面那個團,你們從這個門走出去,經過電梯之後立刻左轉,走道側邊有個木門,沒有鎖,直接推進去就可以了。那裡的辦公室比這邊還要亂,往裡面走,就是排練室,如果辦公室沒人,你們就直接進去排練室,隨便抓一個人問,就可以了。」
道謝之後,林小恕跟吳天才又重新往回走,經過樓梯間,又看到那群在拉筋閒聊的年輕團員,正在大聲喧嘩打鬧,樓梯間的回音十分嚇人。
經過電梯之後,左轉走進燈光晦暗的通道,果然有一扇木門,輕輕推,就開了。
裡面果真亂成一團,如資源回收場那般,堆滿道具跟紙箱,甚至有幾隻保利龍做成的大型動物模型矗立在牆邊。
林小恕喊了幾聲,「對不起,請問有人嗎?」
沒有回答。於是兩人根據辮子女生的指示,先穿過雜物堆,往裡面的排練室走去。
推開厚重隔音鋁門,裡面是天花板挑高的大空間,正中央有個麵攤推車,幾張桌子與板凳,兩旁各有滾輪推動的簡易布景,看起來是六○年代的黃昏街頭場景,那麵攤還煞有其事的擺了整疊碗盤,和一個綠色紗門滷味木頭櫃。幾個人拿著劇本在道具之中來回練習走位對詞。牆邊有個長沙發,三個中年男人坐在沙發上狂抽菸,好像在討論什麼,菸霧瀰漫,室內因為密閉無法通風,感覺氧氣稀薄,快要昏厥過去。林小恕心想,莫非藝術家都要這樣自虐才有靈感?
整個排練室的人,也許入戲太深,完全沒有察覺到兩個陌生闖入者站在門邊。
沙發上,一個導演模樣的人,一邊抽菸,一邊皺眉頭,還不停打斷演員的對白,甚至大罵髒話,似乎對排練情況不是很滿意。
好不容易,過了十幾分鐘,終於有人從排練室中央退下來,手拿一條大毛巾擦臉,還抓起一罐礦泉水,往林小恕跟吳天才的方向走過來。
是個身材壯碩,蓄著落腮鬍,臉部潮紅,彷彿喝過酒的中年模樣男子,長相類似不倒翁,眼睛小小的,瞇成一直線。
「請問……」
「鬍子男」從兩人身旁走過,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林小恕趕緊追過去。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潘心蓮在嗎?她今天有沒有來排戲?」
林小恕就擋在「鬍子男」行進的路線上,突然看到滿頭大汗的大臉逐漸逼近,好像面對一頭壯碩的黑熊,感覺有點恐怖,林小恕忍不住後退,差點跌倒。
「潘心蓮?妳要找潘心蓮?」
「鬍子男」的聲音非常低沈,共鳴點很奇特,感覺玻璃會因此震動。
「對,潘心蓮……」林小恕專注盯著「鬍子男」瞇成一線的眼睛,幾乎看不到他的黑白眼球。
「我不曉得潘心蓮今天有沒有來,已經很多天沒看到她來排戲了,她的角色現在暫時由別人代替,哦,也不是代替,是暫時安排另一個人來跟其他演員對詞和走位。」
「所以,她有參與演出囉?」
「有啊,一直都有啊,妳有看過去年底的公演嗎?她演麵攤老闆娘的女兒啊,表現很不錯,今年的公演,當然還是會安排她來演這個角色……哦,對了,你們是記者嗎?我好像沒看過你們,可以問,是哪一家嗎?」
「鬍子男」突然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非常整齊,劃過線一樣整齊。
「潘心蓮已經很多天沒來排戲了?也就是說,她失蹤了嗎?」
「失蹤?不至於吧,她一直都這樣啊,神經神經的,以前也發生過,好幾天不見人影,不過,是個優秀的演員,屬於天才型,天生就注定要演戲,什麼角色都難不倒。」
「可是,你沒看電視新聞,還是看報紙嗎?大家都在討論,那個旅館火災啊,失蹤的潘心蓮,你沒看到嗎?」
「報紙?電視新聞?哈哈,不好意思,我不看電視,也不買報紙,那個……有點浪費時間……而且,一直看一直看,就會變笨!」
「鬍子男」打開礦泉水,一口氣喝完半瓶,然後指著一位開門進來的女子,「潘心蓮的事情,你們可以問她,她跟潘心蓮比較熟,我是來插花客串的,不太清楚。」
「鬍子男」隨即從門縫鑽出去,想不到這麼大塊頭的身型,動作倒很機靈,應該跟戲劇表演的肢體訓練有關係吧!
「你們要找潘心蓮?」長髮在後腦紮成一個緊實的髻,五官相當清秀的女子,穿一件針織短袖緊身上衣,下面搭一件米色寬鬆棉褲,赤腳沒穿鞋,非常瘦,充滿空靈的纖細感。
「對,我們要找潘心蓮。」
「兩位是,潘心蓮的……?」
「我是潘心蓮的學妹,大學同社團的……」
林小恕說到一半,吳天才突然靠過來插話。
「她是潘心蓮的學妹,剛好也是電視台記者,我們想要知道,潘心蓮是不是失蹤了。」
林小恕對吳天才如此單刀直入的說法真是嚇了一大跳。她看到女子皺了一下眉頭,眼色剎那間暗了下來,彷彿對媒體有所防備,要是因此而產生顧忌,那就不妙了,可能什麼事情也問不到,這時候非要說些緩和場面的話不可。
「啊,其實是這樣啦,我來解釋一下……我們剛好處理旅館火災那個新聞,後來有觀眾Call in到電視台,說她的妹妹,嗯,也就是潘心蓮,從火災發生前一天就失聯,很有可能投宿那間旅館,所以……後來啊……不是有很多人提供潘心蓮的線索,所以……因為……」林小恕覺得自己的舌頭好像打結了,被橡皮筋纏住,甚至打了死結,想要表達或想要隱瞞的,全部都纏在一起,這樣根本沒辦法把找人的動機修飾得圓融和緩,反而越來越糟糕。
那女子看似空靈,但眼睛直直瞪著林小恕跟吳天才的時候,清澈分明的黑白眼球,立刻射出銳利的刀光劍影。
那眼神確實讓人畏懼,三人之間,出現尷尬的沈默,林小恕很怕這氣氛再對峙下去,會發生意想不到的後果。
還好,清瘦的女子先開口了。
「這邊太吵了,我們去別的地方談。」女子說完話,立刻轉身,推開排練室的隔音門,領著他們兩人繞過倉庫般雜亂的辦公室,推開另一扇門,經過一小段走道,走道盡頭又是一扇厚重鐵門,扳開門把之後,一股沁涼濕氣灌進室內,還傳來嘈雜車聲。
原來鐵門外面,是攀附在建築外牆的「之字型」室外逃生梯,從逃生梯高度俯瞰大馬路的車流與路燈,如同夜幕襯底的燦爛銀河,剎那間的目眩神迷,有種走入異度空間的錯覺。
大雨過後,涼風徐徐,一開始,三人都不曉得如何開啟話題,因為各自有所盤算,才顯得小心翼翼吧!
女子纖瘦單薄的身體靠在欄杆上,彷彿嵌進對街大樓的LED招牌看板裡,變成街景的一部份。
不曉得還要沈默多久,林小恕對這種無言的對峙向來沒有耐心,原本想開口,沒想到纖瘦女子先出聲了。
「我不知道妳是以潘心蓮學妹的身份來關心這件事情,還是以記者的身份來挖新聞,不過,我可以告訴妳,潘心蓮確實失蹤了,從火災發生的前兩天開始,她就沒有來劇團排戲,手機沒有訊號,留簡訊也不回。她雖然很隨性,但是對這齣戲非常用心,自從去年公演受到矚目之後,她有可能因此得到更多演出機會,不只是舞台劇,還有電影、廣告、偶像劇,或是其他代言,總之,她不會無故缺席,關於這點,我很清楚。」
「有沒有什麼跡象顯示,她跟這次的火災意外有關呢?」
「我看過電視台call in節目,打電話進去的那個人說得沒錯,潘心蓮確實住在桃園,平常都是搭火車來劇團,而且,她確實有一位交往中的男朋友。嗯,我的意思是,如果那通call in電話所描述的潘心蓮,就是我所認識的這位潘心蓮,以此為前提,接下來的猜測才有可能。」
「好,那我們先假設,這兩個潘心蓮是同一個人,這樣會不會比較簡單?」吳天才這麼提議。
「嗯,確實這樣假設,好像比較能夠釐清一些線索。雖然我很不願意在那麼多人提供各種潘心蓮的人生描述之後,還挖一個洞,硬是把自己認識的潘心蓮塞進去,畢竟是火災意外,我希望她沒事,仍舊好好的,她可能突然覺得很煩,把手機扔了,或把手機鎖在哪個車站的置物櫃,還是,手機沒電了,又剛好充電器不在身邊,或是手機被偷了,不見了,不是她可以控制的狀況……唉,現在的人,很慘,對不對?只要打手機找不到人,那個人就有可能失蹤了,失聯了,不存在了,是這樣,對吧?她只是從手機訊號涵蓋範圍消失了,有必要這麼篤定她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嗎?」
女子眼睛濕濕的,映照出湖泊般的水中倒影。
「她跟現在這個男朋友已經交往一陣子了,我見過他,稱不上帥,但好看、順眼、舒服、五官很深,我開玩笑說,倘若不是原住民就是混血兒,但潘心蓮說,都不是。之前我們排戲排到很晚,他會開車來接潘心蓮,車子就停在那裡,」女子伸手指著逃生梯下方,一棵街樹右側的停車格。「有幾次我搭他們的便車,搭一小段,不過他們在車上不太說話,我私底下問潘心蓮,她說,男朋友本來就是一個陰沈不多話的人。」
這時候,大馬路有一部閃著紅色警示燈的救護車呼嘯而過,聲音聽起來特別刺耳。
「之所以懷疑潘心蓮跟這次火災有關係,除了那通call in電話之外,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林小恕跟吳天才不約而同冒出同一個問句,身體還不由自主往前傾,渾身武裝起來。
「她一直住在桃園,沒有在台北租房子,聽說從學生時代就這樣,搭台鐵電聯車來來去去,不過,也有因為劇團排練或公演,錯過末班車,或者真的太晚了,隔天一大早又有事,就會住在後火車站一帶的廉價旅館,一個晚上五佰塊錢,聽說是這樣,沒錯……」
林小恕內心喊了一聲不妙,彷彿潘心蓮距離他們假設的情境又默默前進一步。
「曾經有一次,我們在城市舞台公演,結束之後,一起搭車到後火車站寧夏夜市吃東西,那天,大家很開心,還在夜市旁邊的小公園喝啤酒。後來,看她背著大包包,熟門熟路的,鑽進巷弄,跟大家揮手說再見,說她要去住五佰塊錢一晚的小旅館。」
「糟糕,那真的有可能是我們認識的潘心蓮……」林小恕雖然這麼說,可是離開學校之後,她對潘心蓮這位學姐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如果有機會在街上不期而遇,說不定還認不出來。
「其實,還有一件事情,也不曉得該不該講……」女子低頭,嘆了一口氣,眉頭一揪,嘴裡發出輕微的一聲「嘖」!
「好吧,無所謂,反正都到這種地步了,說出來也無所謂。我知道潘心蓮最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她懷孕了,不合時宜與期待的懷孕。接下來的舞台劇公演場次一直排到年底,她的角色很吃重,何況還有其他計畫在洽談中,算一算時間,大概再過三個月,就必須挺著大肚子上台了,這跟她的角色有所衝突。她為了這件事情一直很煩惱,她想要孩子,又想要這些得來不易的工作機會,因為她父母的意外身亡,讓她對生命有異於常人的想法,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有超乎常人的不確定感,最糟糕的是,她的男友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給她比較確定的承諾,真的很糟糕……」
「知道潘心蓮男友的姓名嗎?在哪裡工作?或許,我們可以利用媒體採訪的手段,從她的男友那裡,找到一些消息。因為那通call in到電視台的電話不是提過,失蹤那天,兩人有可能是在一起的……」吳天才說話了。
女子想了一下,「我記得,那個男的好像在醫院上班,但不是醫生,是類似病理檢驗的工作……等等,我想起來了,我們三個人曾經一起吃過宵夜,那天是我生日,我的手機裡面應該有照片,我們三個人,我、潘心蓮、還有她的男友……」
女子隨即打開逃生梯的厚重鐵門,循著剛剛走來的路徑,快步衝進辦公室。林小恕跟吳天才也跟在後面小跑步,只見女子奔跑的背影猶如穿梭竹林山間的俠女,連開門的動作都快如閃電,最後看女子從劇團辦公室某個紅色登山背包裡找出手機,熟練操作按鍵,上下翻找。
「還好,沒有消除掉,就是這張……」
兩人湊近手機螢幕,相片裡的三人,都笑得很開心,但林小恕與吳天才卻不約而同愣住了,背脊一陣涼……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