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的現場call in並未讓林小恕所屬的電視台搶得獨家風采,幾乎所有平面報紙與電子媒體都在該通call in電話結束之後的一個小時之內,接獲內容類似的傳真文件,傳真號碼來自市區某一家便利商店。至於,Call in到電視台的那通電話,並沒有顯示號碼,根據工程部研判,很有可能來自公用電話。
據說一早編輯會議有相當激烈的爭辯,林小恕光是輾轉聽採訪中心主任描述,就已經感覺到會議過程砲火四射的慘狀。不過,類似這種爭辯,很快就會有一方妥協,業務單位只要扛出收視率大旗,就足以壓死許多新聞倫理專業的堅持,何況各大平面報紙都把這則新聞放在頭條,雖然有人質疑箇中真假與動機,或主張應該先求證真偽再曝光報導的原則,但是為了收視率著想,也為了不讓別台搶去話題主導權,最後還是決定把前一天的call in畫面當成每一節新聞的重點,雖然明知別台會側錄畫面,但因為自己台內也做過這種事情,沒什麼立場要求別人不能這麼做。
只不過幾個小時,「潘心蓮」這個名字不僅攻佔媒體版面頭條,還迅速成為各大網路搜尋引擎的關鍵字第一名,PTT甚至出現大量人肉搜索的資訊,臉書也出現「尋找潘心蓮」的粉絲團。這個島嶼所面臨的政治財經社會問題其實不少,但類似這種小眾能夠立即參與、即刻擷取新聞血腥熱度的集體遊戲,多少反映了百姓苦中作樂的無奈,或暫時把那些始終無法解決的大問題按下「Pause」鍵,畫面靜止,於是有了短暫喘息的機會,藉此氣氛轉移,也說不定就是這樣才有辦法快速吞噬每一天由媒體炒作出來的菜色,易於咀嚼入口,甚至樂此不疲。
一早陸續開棚的各台晨間新聞,不斷重複昨晚call in畫面與傳真文件內容,SNG車也立刻往傳真發送地的市區某家便利店集結,不到九點鐘,位在狹窄巷道交叉口的便利店,已經被SNG部隊團團圍住。好奇心驅使之下,路過圍觀的民眾越來越多,甚至有人為了卡位而進入便利店消費,工讀生店員因此忙得不可開交。
林小恕跟吳天才也在這群圍堵部隊之中,但兩人各有盤算,等這波盲目跟從的集體行動過後,該給的說法該給的畫面處理好了,他們就要開始另外的計畫了。
這家便利店屬於直營店,店長是一位削著短髮、動作相當俐落、遠看好像是矮個子的男生,但開口說話,才知道是個打扮很中性、約莫三十歲的女店長。
她對於SNG車與媒體攝影機包圍便利店的「殺到」狀況顯然很煩惱,不斷透過手機與總管理處聯繫,堅持要等到公關發言人到場才肯接受採訪,而且口風非常緊,始終保持謹慎且適度的微笑,無論記者群如何攻擊,都不肯透露一絲一毫細節。
林小恕拿著麥克風,戴好耳機,站在便利店門口的扭蛋機器旁邊待命。從騎樓所在的位置往十二點鐘方向看去,三天前發生火災的逍遙園大旅社就在兩個路口之隔的那一排連棟店面,小學在左斜前方約莫十點鐘方向,夜市在右斜前方的兩點鐘方向,就連吳天才與小梁提到的豆漿店,都在這個漏斗狀的輻射範圍內,就地緣分佈來說,也未免太巧了吧!
吳天才已經將攝影機固定在腳架上面,也跟林小恕並肩朝著同樣方位,盡量壓低音量說,「怎麼辦?就跟著做嗎?」
「是啊,看起來只能這麼做,要不然,上面的主管會認為我們漏掉這條新聞。這年頭跑不到獨家沒關係,但漏掉一條大家都有做的新聞,就死定了。」
「好吧,那就辣一點!」
林小恕看了吳天才一眼,「辣?什麼辣一點?」
「我是說,口味重一點、誇張一點啦!既然要集體沈淪做愚蠢的事情,那就用心一點,不至於連愚蠢都假惺惺的,這樣子更噁心。」
這時候,女店長跟一位穿著白襯衫搭配藍白圓點領帶的上班族模樣男子走出店外,就站在思樂冰海報前方接受採訪。因為現場媒體太多,光是麥克風跟攝影機的卡位問題就先爭吵了一番,那位看起來應該是企業發言人模樣的「白襯衫男」果然是公關高手,隨即出面協調,不僅和顏悅色,措辭也面面俱到,盡量讓場面不至於太尷尬,畢竟,盛夏除了冰品之外,涼麵沙拉與三明治大戰也才剛開始,遇到這種新聞關注的大事件,雖然有曝光機會,但畢竟不是什麼歡樂的事情,還真是馬虎不得,一定要小心處理才行。
確定各家媒體的鏡頭都到位了,發言人開始說話。
「經過公司內部的電腦系統清查,昨天晚上從九點鐘到十一點鐘之間,總共有三位消費者利用店內的機器傳真文件,但其中有兩位都只傳真單頁文件到單一收件號碼,這兩位應該可以剔除在外。剩下的一位,單頁文件,總共傳真到16個不同收件號碼,根據當時店內值班的店員表示,該位顧客應該是先拿隨身碟將文件列印出來,然後再自行操作傳真功能,店員只是幫忙打開傳真機開關而已。當時剛好遇到附近的補習班下課,店內擠滿學生,所以店員並沒有特別注意那位傳真的客戶,只是根據後來結帳的收費明細來比對而已。」
「請問該位傳真的客戶是男的還是女的?大約多高?」媒體記者紛紛發問。
「當時店內有兩位值班店員,一位在櫃臺負責結帳,另一位剛好在協助冷藏車的商品卸貨,剛剛我們都透過電話跟他們兩位聯繫,只有當時在櫃臺負責結帳的店員對那位傳真顧客有印象,確定是男性顧客,戴著黑色棒球帽,帽子壓得很低,五官看不太清楚,我們等一下會調出店內的監視器畫面,可以提供給大家參考。」
「請問,還有其他什麼明顯特徵嗎?或是特別的線索?」
「嗯,除了這些,應該是沒有其他特別的印象,實在是因為當時店內等待結帳的學生太多了,店員沒辦法分身,也沒有特別注意那位先生,只當他是普通來店內傳真的客人而已。」
「請問店長,那位先生除了列印跟傳真資料之外,還有另外買什麼東西嗎?」
那位短頭髮,看起來是中性裝扮的女店長看看發言人,結果還是交由發言人來回答,她仍舊決定保持沈默。
「是這樣的,根據店內的結帳發票資料,那位先生除了列印跟傳真之外,還買了六罐裝的Asahi Super Dry,就是銀色罐裝的日系生啤酒……」白襯衫發言人這時候看了一下店內,有一位穿著白T恤與淺藍色牛仔褲的「眼鏡男」正在跟他揮手,他點頭示意之後,隨即跟現場的攝影記者表示,請他們移動到店內後方的倉庫,拍攝昨天晚上錄攝的監視器畫面,因為倉庫空間有限,還請記者分批進入,一次大約五個人。
吳天才是第一批進去倉庫的攝影記者,等他將畫面轉拍下來,回到店外騎樓,看到林小恕的時候,將嘴巴扁成誇張的唐老鴨狀,眼睛睜得很大,好像真的從監視畫面發現什麼蹊蹺。
「怎麼了?」林小恕問。
「等一下再告訴妳!先把愚蠢的任務完成再說!」
吳天才把林小恕拉進店內,「來,假裝拿一張A4紙,就用妳檔案夾裡面的任何一張紙好了。剛剛妳聽過發言人說的吧,重新演一遍,會吧,走位隨便妳啦,反正邊講邊演,音調最好尖銳一點,好像農曆七月見到鬼那樣,我的鏡頭會跟著妳……」
林小恕翻了一下白眼,原來吳天才說的愚蠢任務,就是這回事啊!
對電子新聞媒體來說,已經很習慣把晨間編輯會議勾選的平面報紙新聞或週刊新聞當腳本,就算直接用了報紙或週刊的照片,也會要求記者找到事件發生地,照著文字情節重新「表演」一遍。譬如某位社交名媛被健身中心的淋浴蓮蓬頭熱水燙傷意外,林小恕就真的去事故發生現場開水龍頭,假裝被燙到唉唉叫,雖然很蠢,但據說超過三個電視台女記者都這麼做了,也就不覺得自己特別愚蠢。
以前林小恕很排斥這種事情,甚至覺得氣憤,還跟主管抱怨過,後來其實也麻痺了,她的位階太小,沒辦法反抗什麼,何況大家都這麼做,已經變成江湖規矩,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但她內心其實很懼怕,懼怕自己一再妥協之後,漸漸變成自己所討厭的那種媒體人。
不過這個時候,她沒有想太多,只要把上午這則重點新聞畫面交出去,她就可以專心去處理她想要進行的計畫。
於是她就按照剛剛從便利超商發言人那裡聽到的過程,假裝拿著隨身碟列印文件,再將A4大小的文件傳真出去,然後去冷藏櫃取走六罐裝的生啤酒到櫃臺結帳,邊說邊操作,不但要保持音調高亢,臉部表情猶如農曆七月見到鬼,還要注意走位,盡量配合吳天才的鏡頭,虛假做作的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鏡頭一直跟拍到林小恕拿著發票收據步出便利店門口,在「叮咚」的開門關門聲與超商店員的「謝謝光臨」聲中,劃下句點。
等到林小恕跟吳天才結束拍攝,回頭一看,才發現好幾家媒體也如法炮製,每個女記者都捧了六罐生啤酒去結帳,她瞥見那位站在櫃台內側的店員,似乎掩著嘴偷笑。
離開便利店之後,兩人走進正午豔陽底下,吳天才說,「我剛剛看到便利店的監視器畫面,雖然拍攝角度不是很清楚,但我覺得,那個拿隨身碟去列印和傳真的男人,好像在哪裡見過……不過仔細想想,可能是先入為主的偏見,總覺得任何新聞事件被拍攝到的監視器畫面,清一色是那種裝扮,除了身材高矮胖瘦的特徵不同之外,一定要有棒球帽,而且棒球帽一定要蓋住半張臉,可見,有某種企圖的人,一定早就顧慮到監視器的存在,大家都被媒體訓練得太過敏感,也太過狡猾了,想一想,真悲哀啊!反而是我們這些媒體記者,變成後製與模仿的跟屁蟲,真他媽的幹……」
林小恕可以同理吳天才的憤怒與無奈,因為她也身陷其中,時常覺得自己是個蠢蛋,卻沒辦法掙脫這個愚蠢的迴圈,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工作同時提供了光鮮安逸與懶散盲從的兩種毒素,才會讓他們極端怨恨卻又不忍脫離,只好繼續攪和沈淪下去,彷彿集體吸毒。
走回SNG車,把麥克風、耳機跟攝影器材暫時放進車內之後,還把六罐冰啤酒都分給同事享用。兩人走到人行道的樹蔭底下,林小恕遞給吳天才一片口香糖,「你看了昨天的call in吧?」
吳天才點點頭,「看啦!」
「call in進去現場節目的那個潘小姐說,她那位失蹤的妹妹叫做潘心蓮,我聽到那三個字,整個人都嚇傻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那麼驚訝,一直覺得很熟悉,因為那名字太特別了,我想了一個晚上,終於讓我想起來了……」
吳天才差點嗆到,一邊咳嗽,一邊急迫追問,到底想到什麼?
「大學時期有個社團的學姊,大我三屆吧,就叫做潘心蓮。」
「嘖,這有什麼好稀奇的,這名字應該很普通吧!應該也有很多人叫做武大郎,或是西門慶之類的……」
「喂,你正經一點好不好,我是說真的。雖然那個學姊跟我不同科系,不過,我們在話劇社排練過同一場戲,而且,她家真的住桃園。那時候她沒有在學校附近租屋,也沒有登記住學校宿舍,都是搭火車通學,這點,我很確定。」
「那也不能證明什麼啊,除非,妳現在立刻就打手機給她,問問看,她是不是失蹤的那個潘心蓮。」
「唉,我們這幾年也都沒聯絡,可是我記得她畢業之後,好像加入劇團,持續都有聽說她參加舞台劇演出,雖然不是什麼知名的主角,但是認真找當年話劇社的朋友打聽,應該不難找到。喂,不只你有新聞的左外野敏銳度,我也有,我也想要大幹一場啊!」
「真的?」吳天才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斜著目光看著林小恕,「妳知道像我們這種小角色,想要大幹一場的代價,有時候是很慘烈的喔,有心理準備嗎?」
「唉,不要講得這麼恐怖啦,就是因為是小角色,沒有包袱,才適合大幹一場啊!」
「哇,林小恕,妳真的讓我刮目相看,眼睛一亮喔!」吳天才伸出食指,用力戳了一下林小恕的太陽穴。
「唉喲,不要鬧啦,我是認真的,我也討厭被說是『妓者』啊,『妓女』的『妓』,討厭死了。那些在網路上面打嘴砲的人,有本事就來做做看,沒那麼容易啦,要顧及新聞倫理跟媒體良心還要應付業績配給,雖然我很討厭現在的媒體生態,可是真的被旁人指責,還是會想要反擊啊,我不是那麼差勁,我還是想要大幹一場啊……」
跟林小恕同事兩年了,吳天才第一次看到她的口氣這麼堅定,甚至覺得她渾身散發一種讓人敬畏的光芒,好像鈴木一朗站上打擊區,拉一下袖子,將棒子高高舉起,像個武士,目光銳利,光是眼神就能將投手置於死地。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