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電影藝術的個別特點前,我覺得定義自己如何理解藝術之崇高理念這件事很重要。藝術為何存在?誰需要它?當真有人需要它嗎?除了詩人,會提出這些疑問的,還有接受此類藝術的人,或者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就是了解二十世紀藝術與受眾關係本質的藝術「消費者」……
提問者眾,每個藝術人給的答案也不相同。布洛克[38]說:「詩人在混沌中創造和諧……」[39]普希金[40]則描寫詩人的先知天賦……每位藝術家遵循的個人法則,對他人而言未必適用。
無論如何,昭然若揭的是,任何一種藝術,只要它不是提供給「消費者」的商品,都是為了對自己和他人解釋存在之目的與意義;或者解釋人們為何出現在這個星球;甚至不解釋,只是提出問題。
先從最普遍的看法談起。我有必要說明,藝術最不容置疑的一項功能在於認知,並且以內心的騷動或淨化加以表現出來。
夏娃偷吃了智慧樹上的蘋果。從那一刻起,人類注定永無止境地追尋真理。
首先,眾所周知,亞當與夏娃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因而感到羞愧。他們之所以羞愧,是因為理解了真相,以及在互相認識的喜悅中展開追尋的旅程。這也是漫漫長路的開端。不難想像他們的心靈波動:才剛脫離安逸無知的狀態,就被拋向處處危險、難以理解的塵世空間。
「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41]……
於是乎,人這個「萬物之靈」來到世上,為的是理解自己為何而來,或為何被放逐至此。造物主則透過人類來認識自我。這條道路被稱作演化,與人類痛苦的自我認識過程同時發生。
就某種意義來說,人每一次都在重新認識生命本身、自我及其存在目的。當然,他會運用人類長期積累的知識,然而,唯有符合倫理道德的自我認識經驗,才是生命唯一的目的,而且每回的認知都是主觀的重新體驗。人一次又一次確立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因渴望與外在理想融合而痛苦,只能將那樣的理想理解為某種直覺感受的源頭。人無法與理想融合,又覺得「自我」不夠完美,所以永遠無法滿足。
藝術和科學都是掌握世界的方法,是人類朝向所謂「絕對真理」邁進時認識世界的手段。
除此之外,這兩種體現人類創造精神的形式再無其他共通之處,因為藝術作品不是發明,而是創造。
當務之急,是進一步劃分科學和美學這兩種認知形式的基本差異。
人類藉由藝術,透過主觀感受吸納現實。在科學領域中,新知更迭不歇,部分客觀的見解,致使各種新發現彼此推翻,而人類就順著這道無盡長梯認識世界。每一次的藝術發現,都像嶄新獨特的世界形式,或者絕對真理的象徵。它宛如靈感頓悟,或像短暫狂熱的欲望,想以直覺認清世界規律——它的美麗與醜陋、人性與殘酷、無盡與侷限。為了表現這種規律,藝術家創造出藝術形象——一種特殊的絕對精神捕捉器。藉由形象,透過有限表達無限,透過物質表現精神,因為有框架,我們知道何為無邊無際。
可以說,藝術與隱身於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的絕對精神相關,所以它才成為包羅萬象的象徵。
為了進入任何一種科學體系,人類應當借助邏輯思維,然後逐步理解,為此還必須具備一定的教育程度。
藝術希望製造強烈印象,讓人們感覺到它,希望引起人的情感悸動並接受它。藝術之所以產生強大的感染力,不是因為具備無可撼動的理性論據,而是藝術家安排其中的精神能量。所以,若想取代實證主義意義上的教育基礎,一定要到達某種 精神層次。
對精神世界及理想永恆且強烈的渴慕,將人們聚攏於藝術周圍,並且確立了藝術的存在。當代藝術走上了錯誤的道路:以確定人的自身價值為由,拒絕尋找生命意義。所謂的創作變成某些可疑人士的怪異作為,還被他們拿來肯定個人行為的價值。然而,創作之目的不在確立個體,而是為了服務崇高的普世理念。藝術家永遠是奴僕,嘗試償還上蒼所賜予、宛如奇蹟的天賦。現代人卻完全不想犧牲,儘管只有犧牲才能表達真正的見解。我們逐漸忘卻這件事,自然而然也喪失了身為人的使命感……
談到對美好事物的追求,理想就是藝術追求的目標,正因為對理想的渴慕,藝術才得以成長——我想說的,可不是藝術應該避開俗世的「塵埃」。恰好相反!藝術形象總是意有所指,都是拿一件東西取代另一件東西,以小的替代大的,用死亡講述生命,以有限談論無限。就是取代!無限無法被具體化,但可以製造它的假象,也就是形象。
恐怖蘊涵於美好,美好也含攝了恐怖。生命被混進極度矛盾的酵母,這種矛盾在藝術中呈現既和諧又充滿戲劇性的整體,而正是形象讓我們得以感受這個內部元素彼此集結轉化的整體。我們可以談論形象的理念,以文字描述它的本質,但這種描述永遠不等同於形象。形象可以被創造,可以被感覺,可以被接受,也可以被推翻,就是不能從心智層面真正理解。言語無法傳達無限這個理念,更遑論描述它。人的理解僅止於此,想再深入,根本力所難及,但藝術賦予我們感受這種無限的可能。唯有信仰與創作能夠觸及絕對真理。爭取創作權的唯一條件,是相信自己的使命,樂於服務,以及堅定的立場。創作需要藝術家具備「徹底犧牲」(巴斯特納克語)[42]的精神,而且是最具悲劇意義的犧牲。
因此,假如藝術運用絕對真理的祕密符號,那麼,每個符號都代表作品所呈現的世界形象,只要出現便永世留存。如果以冰冷的實證主義科學來認知現實,就像攀登沒有盡頭的階梯,那麼,藝術認知就像由眾多完整星球構成的無盡星系:球體間互相補充、彼此矛盾,但無論如何不會彼此消解——相反的,它們彼此充實,並在聚集的過程中,形成一個與眾不同、朝向無限發展的特殊星系。這種詩性頓悟具有永恆的獨特價值,證明人類能意識到並且表達:原來自己是按照祂的形象所創造出來的。
除此之外,藝術無疑還具備特殊的交流功能。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了解能促進團結,這也正是藝術創作最重要的終極目標之一。
藝術作品與科學概念有別,它不追隨任何物質意義上的實際目標。藝術是一種元語言,人們嘗試借助它建立關係:談論自己並學習他人經驗,目的同樣不在獲得實際利益,而是為了實現愛的理念,因為愛的意義表現在迥異於實用主義的犧牲概念中。我完全不能相信藝術家創作的唯一目的是表達自我。缺乏彼此理解的自我表達毫無意義;為建立與他人的精神連結而表達自我,非但沒有好處,反而徒增煩惱,最終甚至可能白白犧牲。我們值得為了聽見自己的回聲而努力嗎?然而,藝術或科學創造的直覺,或許能拉近這兩種乍看下相互牴觸的方法。
當然,無論哪種情況下,直覺都扮演吃重的角色,但是詩意創作中的直覺,與科學研究的直覺截然不同。
相同情況也發生在「不理解」這個詞語——這兩個領域對它的詮釋一樣大相逕庭。
科學意義上的理解,是心智邏輯層面的一致看法,是類似理論證明過程的智力活動。
藝術形象的理解,指的是從感覺——有時甚至從超感覺[43]——的層面接受美學意義上的美好。
科學家的直覺即使也像頓悟或靈感乍現,但永遠是邏輯方法中別有寓意的標誌。這意味著,以資訊為基礎的各種邏輯方法根本派不上用場,亦即,它們存於記憶之中,不能算進入已經完成的階段。也就是說,因為知道各種科學法則,科學家在邏輯推論時才遊刃有餘。
就算科學發現似源於靈感,但科學家的靈感與詩人的靈感絕不能一褱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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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布洛克(Alexander Blok, 1880-1921):俄國象徵主義詩人、劇作家。
[39]此引言並非布洛克的原文。一九二一年詩人在〈論詩人使命〉中所寫的是:「和諧起源於群龍無首」。
[40]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 1799-1837):俄國文學黃金時期代表人物,著有詩體小說《葉甫根尼.奧涅金》(Eugen Onegin, 1825-1832)、《貝爾金小說集》、《黑桃皇后》、悲劇《鮑里斯.戈都諾夫》等。塔可夫斯基此處所指為普希金寫於一八二六年的詩作〈先知〉(The Prophet)。
[41]語出《聖經》創世記3:19。
[42]出自巴斯特納克一九三一年的詩作〈喔,若我早知事實如此⋯⋯〉。
[43]超感覺(ESP, Extra Sensory Perception),亦有人譯為超感知覺,指不用感覺或感覺訊息而可以有所知。
全文摘自《雕刻時光:時間.記憶.夢境──塔可夫斯基談創作美學》,圖文由漫遊者文化提供
書名:《雕刻時光:時間.記憶.夢境──塔可夫斯基談創作美學》
作者: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Andrey A. Tarkovsky)
譯者:鄢定嘉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0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