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的第一張電影原聲帶是《獅子王》。現在回想起來,那不只讓我認識了艾爾頓.強與漢斯.季默,還讓年幼的我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學聽」音樂劇,把彼時剛開始學的英語連結到生活中。《獅子王》原聲帶附的歌詞本是我第一個邊翻歌詞、邊學唱英文歌的記憶,那五首滂礡/童趣/雄渾/開朗/浪漫的歌曲,直到現在,我依然可以倒背如流。 當時,還沒有很多人知道季默。但那是他至今唯一一座奧斯卡獎,當成年辛巴在決戰過後,踏著雨水和殘破的石草,緩緩步上榮耀之岩,那一幕交響旋律的堆疊搭配人聲、鼓聲,令我一輩子難忘。那之後,我關注季默的作品包括多數人已經遺忘的《不可能的任務二》、《珍珠港》、《黑鷹計劃》、《戀愛沒有假期》,沒有意識到他其實一步一步,佔領了好萊塢陽剛商業電影的主流山頭,還繁衍出徒子徒孫,變成如今只要一提及、都會有人說「又來了,到底膩不膩」的一整個派系。而知道他依然每年在重要的作品裡挑戰自己、求新求變的歌迷,反而少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那是專屬於我的記憶。與記憶共舞之趣,還有回憶被召喚的感動,是無可取代的。這也正是《電影配樂傳奇》(Score: A Film Music Documentary)對所有進場觀眾的魅力。這是一部關於電影配樂的紀錄片,導演麥特.許瑞德把工作辭了把家產賣了,還上 Kickstarter 尋求群眾募資,才完成這部片,它沒有明顯的敘事脈絡,說人顯得隨性,說史點到為止,片單和歌曲的選擇像是隨地撿拾碎片,但這不是一部讓你學習的紀錄片,是一部讓你進戲院去大飽耳福的電影。許瑞德原先只計劃訪問三位配樂家,結果一不小心變成六十人——於是前面說的「隨地撿拾」,其實是錯的,這明明應該叫「信手捻來」。片中集結的配樂們,足以用最快速、直達感官核心的方式,帶你重溫電影的美妙。 這是一場屬於電影愛好者的 greatest hits 音樂會。且不必是像我一樣的影痴,只要在過去這三十年,喜歡進戲院看電影,包準你會在片中聽見熟悉的旋律。不論是《超人》(1978)的飛行氣勢,《印第安納瓊斯》的頑皮樂句,《蝙蝠俠》(1989)的暗黑管絃,或是霍華.蕭以清晰易懂的圖解告訴你【魔戒三部曲】的哈比人主題與遠征隊動機,是如何在整部史詩裡用千變萬化的樣貌,一次又一次刻印進你的潛意識? 此外還有:伯納.赫爾曼怎麼在《驚魂記》、《迷魂記》用音符代言情緒,與希區考克的鏡頭交相賊?約翰.威廉斯的《第三類接觸》那五聲音階變了什麼魔術?顏尼歐.莫利可奈的《黃昏三鏢客》如何用旋律讓你一槍斃命?麥可.吉亞奇諾的《天外奇蹟》又是怎麼透過音階的走位,指揮觀眾的眼球運動? 而如果你讀到這,已經覺得被太多人名和片名轟炸,那是因為對一個影迷來說,很少有比一一細數這麼多、會在腦海自動播放的配樂段落,更豐美的表達方式了。然而電影配樂終究是一項屬於心的藝術,相對於好的藝術片都更偏向大腦一點,好的配樂能永存,是因為它們代言、開展、凝結了戲院裡的那些,我們直觀共感的瞬間。配樂當然有可能操縱,或甚至誤導觀眾,但更多時候它是作曲家與導演、與故事之間的對話,藉此嘗試新的聲響可能性,或新的情緒切入點。稱職的配樂幫電影加分,但真正優秀的配樂會跟視覺彼此照映,從而為電影這項影/音藝術拉出一個新的美學維度,那不會是單向的解讀,那是立體的擴張。 而過去的我,一直都相信「最好的配樂要可以單獨聆聽」。但這樣想的我,忽略了在聽的當下,腦中不可能沒有畫面搭配。就如同整個【黑暗騎士】系列的終曲〈Rise〉在我心中重播的時候,不可能沒有米高.肯恩的笑容。這也正是《電影配樂傳奇》的價值:第二次看,我為《瘋狂麥斯:憤怒道》的鐵甲車頭劃破紅沙的畫面(搭配 Junkie XL 的音樂)熱血沸騰,為《外星人E.T.》終於「mission accomplished」的彩虹悲欣交集;聽見早已編碼在下意識的《全面啟動》、《神鬼戰士》的〈Time〉與〈Now We Are Free〉,我想起那樣的感動還是要搭配故事;而我尋思半天,片中究竟哪一段最讓我感動?接著想起十一歲那一年,在西門國賓大銀幕上看到《侏羅紀公園》的腕龍第一次站起來,那一刻約翰.威廉斯的〈Journey to the Island〉從收斂到漸漸綻放,搭配三位主角不可思議的眼神——那是一整個世代、全世界的觀眾,一輩子不會忘記的大銀幕體驗。 我也想起去年在金馬影展,新光二廳偏右前方的座位上,我在字幕出一半之後,看到詹姆斯.卡麥隆說起他和詹姆斯.霍納創作《鐵達尼號》的趣事。那恬靜的鋼琴旋律,凍結了影史最浪漫的時刻之一,凍結兩個巨星的年少,也凍結了你我對一個創作者的緬懷。當霍納告訴卡麥隆:「我認識這世界上最好的鋼琴家,我請他來彈這段旋律!」那個詹姆斯告訴這一個詹姆斯:「不需要請什麼鋼琴家來,我要的是你啊!兄弟。」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脆弱。我可以坐在這侃侃而談好幾個小時,一點也不會不安,因為我躲在語言的背後,你無法真正看穿我。但如果我彈一段旋律給你們聽,那瞬間我也完全暴露了自己。那其實是很嚇人的。 但是,我愛、我愛、我真愛我的工作。即使是那些萬分焦慮地坐著,腦中一片空白,頂上的頭毛快被我抓光的時刻,我也不願意用任何其他事情取代它。」季默這麼說道。 而對我來說,寫作也是一樣。之所以願意暴露脆弱的那一面,是因為我們都嚮往有人能懂。推薦大家一定要進戲院看《電影配樂傳奇》,你會發現自己為電影而脆弱的那一面,真的有人能懂。 辛苦寫完一整篇文章,其實是為了名正言順在最後貼上自己的最愛們。不過在那之前,要先請大家去看更豐富、更專業的釀電影本月份電影配樂專題:【當音符在戲院裡飛翔】 漢斯.季默為《獅子王》寫的榮耀之岩主題,後來成為原聲帶續集裡的〈Lea Halahela〉,接著在音樂劇版再成為娜拉的獨唱曲〈Shadowland〉,是舞台上我的最愛。希望可以收錄進明年上映的實景版電影中: 季默為吳宇森的《不可能的任務二》寫的配樂,不知為何現在不太好找,好在你管子上有完整原聲帶,整張的拉美風情與浪漫舞步,請往這裡去聽: 顏尼歐.莫利可奈用旋律直接殺死你的最好範例,就在這裡——《海上鋼琴師》的愛情主題〈Playing Love〉,用音樂替角色道出心聲,沒有比這個更稱職的了: 《電影配樂傳奇》提到《外星人E.T.》的最後,史匹伯留了一整片空白畫布給約翰.威廉斯,讓他「用音樂送E.T.回家」。這當然讓我想到 J. J. Abrams 致敬《E.T.》的《Super 8》片尾,同樣有一大段送別場面,不只讓外星人回家,也帶小男主角告別親情之痛。這首歌叫〈Letting Go〉,從冒險的結束到成長、釋懷,後半部的甜美旋律,是我心目中麥可.吉亞奇諾生涯至今最佳之一: 最後說回詹姆斯.霍納,他的作品我最心愛的這段來自 2012 年版的蜘蛛人片尾,電影同樣在最後留了整整十分鐘讓情緒收尾,這首〈I Can't See You Anymore〉也是所有英雄電影的配樂中,我心目中的前三: 【後記】:《電影配樂傳奇》幾乎席捲我的整個同溫層,然而那天朋友看完,告訴我他注意到這片中,幾乎沒有女性配樂家!從頭到尾只出現 Rachel Portman 和 Deborah Lurie,後者甚至是來講別人的作品。「這樣一想,這些音樂都變得雄性起來了……」——是呀我竟然沒注意到,連這次釀電影的專題介紹古今中外歐美那麼多配樂家,也是連一個女生都沒有! 於是我又翻出前兩天提過的《賽璐璐天花板》報告,赫然發現:2017 年美國國內票房前 250 大的電影,只有 3% 的配樂家是女性(比攝影師還慘),這個數據在過去這五年甚至是在 1~2% 之間游移,沒有最慘只有更慘。看來好萊塢的配樂圈真的是極男性的圈子,但背後的成因我真的不懂。不曉得有沒有人能幫忙解惑一下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