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教室》:拆掉軌道的狂歡夢

2017/07/2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浦澤直樹的長篇科幻史詩《20世紀少年》的第一卷第一頁,小學五年級的主角闖入學校的播音室,挾持了原本在播放「情境音樂」和「歐陸風情歌曲」的廣播節目,換上 T. Rex 樂團的〈20th Century Boy〉唱片。他大喊:「我想聽的是這種音樂啊!」然而十歲的他隨即發現,即使「第四中學第一次響起了搖滾樂」,但是到頭來,什麼都沒有改變......

 

那一年浦澤 39 歲。而這是他對東方式保守體制的悲觀。然而在海的彼岸,跟他同年的理查.林克萊特(Richard Linklater)就樂觀多了,林克萊特在2003年拍出了《搖滾教室》(The School of Rock),至今仍是他生涯最「大眾」的作品,片中描寫一位落魄的吉他手,陰錯陽差變成貴族小學的代課老師,然而他沒什麼深邃的人生道理可以教學生,只有滿滿的對重金屬搖滾、經典搖滾、龐克搖滾的愛。電影最後結束在一場皆大歡喜的學生演出中,成為一部所有人都開心、正能量滿滿又不虛浮的電影。而帶來這等成績的,是導演林克萊特與編劇麥克.懷特(Mike White)、男主角傑克.布萊克(Jack Black)所組成的黃金三角。

 

 

那之後十四年又過去了。如今再看《搖滾教室》,幾乎已經成為某種時代末尾的紀念品。那是以《春風化雨》為標誌的文藝啟蒙/教育現場/精神導師類型片,和《失戀排行榜》、《成名在望》為代表的搖滾精神電影,兩大類型在此交會,之後就不曾再現。而從這兩個角度去拆解,我們可以看到《搖滾教室》身上諸多的印記,但讓它屹立不搖至今的,又是因為它的「不只如此而已」。

 

傑克.布萊克在片中的角色杜威(Dewey),一如類型常見的設定是超級「非典型」的教師:沒有受過正規高等教育,沒有被訓練/馴化過和學生相處的技巧,看待不論是自己與學童、或學校高層(校長)和自己之間的雙重威權結構,都與傳統的教師大異其趣。而若順著類型慣例,這樣的角色通常會有自成一格的人生哲學,且在片子中後段變成真心為學生奉獻的同時、也救贖自己。但是在此,杜威始終沒有長出這種慷慨的使命感,他的「教學」出發點甚至是自私的,只是想圓夢,而且是圓他自己的夢。只是湊巧,他的夢的本質(搖滾樂團)帶有反抗體制、尋得團體認同和向心力的效果。於是連帶啟蒙了孩子,一切都這麼地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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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裡的杜威,第一次做到真的堪稱「教學」的事,是因為在無意間聽見了樂團的主吉他手查克被爸爸訓斥,而杜威忍不住在事後透過搖滾精神,鼓勵孩子要擺脫控制。另一個則是更有趣的,關於「有教無類」的實現:這發生在後半,當他發覺看似古板的校長其實藏有被壓抑的老歌迷靈魂,他用計引出她的那一面,即使背後仍是為了某種算計,但想必也樂在其中。

 

甚且,《搖滾教室》對教育類型片的偏離,在於階級的倒轉。許多這類故事都是著重在把不受控的、被放棄的、放牛班的孩子們導回正軌,這裡的正軌也許不是乖乖聽話/好學生式的正軌,但至少是尊重自我、因而也尊重體制的正軌。但在本片中,並沒有搗亂的學生,只有被保守價值按壓進框架,即使自己還未察覺、但戲外的你我看得快窒息的貴族式的童年。不是不受控,而是過度受控,不是被放棄而是被迫放棄了自由。這些孩子因為接觸了搖滾樂,不但學會了自我尊重,掌握反叛的精神,還沒有變得為叛逆而叛逆。這不是把溢出軌道、即將跌落的拉回來,而是把在軌道上太過密合的鬆綁了,讓他們伸展,讓他們看見可能性。

 

這其中有兩場關鍵戲。一是在片尾,那屬於新世代的「o captain my captain」時刻,是當家長們在學校裡圍攻校長,孩子們卻自發地翹課出發去比賽。這不是由老師帶領,而是孩子們真正學會反抗體制——或者說,反抗那過度壓迫他們的、沒有必要的體制作為。

 

與之對應的則是當他們第一次去試鏡,樂團裡最接近叛逆典型、有一點像跩哥.馬份的鼓手佛萊迪,被其他成年樂手拉去打牌,而杜威以老師/成年人/威權者的身份去把他拎回來。佛萊迪抗議:你講的話跟我媽一模一樣!他說他只是想跟真正酷的樂手一起混,但杜威告訴他:那些人不是搖滾樂手,他們只是裝模作樣。「我們可是肩負重任的,沒有什麼比一場精彩的演出更重要了。一場好的表演,可以改變全世界!」

 

於是我們可以來看,把關於搖滾的故事放到十歲孩子的世界——不是失戀青年,不是逐夢少年,也不是超級樂團粉絲的夏季實習故事,而是學院的現場,這跟典型的搖滾類型片當然非常不一樣。《搖滾教室》不只要給龐克老屁股看,也要給中學生小學生看,但是在這同時,編/導/演三巨頭又完全沒有要為「這是一部親子電影」的預期,妥協掉搖滾術語的濃度。本片著名的逸事之一,是編劇麥可.懷特其實沒有很懂搖滾樂,片中所有音樂根本是男主角布萊克的個人口味,這完全是為他量身打造的角色——或者應該說,這是一部量身打造給他好好玩一番的電影。

 

身形不高、也不太瘦的傑克.布萊克,完美演繹了何謂外型不出眾,但一上了舞台就魅力四射。那種投入和對音樂的共感,是騙不了人的,幾場陶醉在自己幻想的吉他獨奏中的戲,讓我一再想起和想念《成名在望》的菲力普.西莫.霍夫曼。他們應該算是同輩吧?過去聆聽的音樂也可能很像。《搖滾教室》還有一個趣聞,是片中借用了齊柏林飛船的〈Immigrant Song〉作插曲,但是在戲外,該團可是出了名的厭惡他們的歌被借去商業使用。於是為了取得授權,導演理查.林克萊特特地拍了一段傑克.布萊克在上千位觀眾面前,對著攝影機向他的「搖滾神祇們」祈求的影片。結果他們就順利得到授權了!

 

這樣一部開心的電影,歡樂的盛會,說的是一群孩子在安排縝密的成長道路上,暫時岔出去的狂歡幻夢。而不難想像的是,那終究只能是暫時的,他們不可能從此放下學業去玩團,甚至也不能丟下數學歷史英文和自然科學不管,然而這個故事的重點,是在於這樣的岔出、這樣的暫時逃離教會了他們什麼?把憤怒運用在藝術裡、「大人物」的存在和必須被打敗、即使連杜威自己也是某種程度的大人物,還有作為團體的一份子一起做一件有趣的事,能夠多麼快樂!

 

2013 年,在《搖滾教室》十週年的紀念放映會後,所有當初的兒童演員們幾乎都到了,還跟傑克.布萊克一起現場演出好幾首歌,包括片尾的經典歌曲。事實上當年,理查.林克萊特即是尋遍了全美,找到一批真的會演奏樂器的孩子,所以片中所有小演員都是「彈真的」。十年後,看他們長得瀟灑挺拔,或亭亭玉立,跟當初一起拍戲的大叔在舞台上共演,那真是比電影本身更美妙的場面。我稍微查了一下,多數擔任要角的小朋友後來都沒有踏入演藝界,亦即這真的是小飛俠式的一場童年之夢。不曉得,這經驗是不是也從核心處改變了他們?

 

 

《搖滾教室》當初在北美,即使被片商以及諸多影評定義為家庭電影(family film),仍然在審查之後拿到了 PG-13 的級別。羅傑.伊伯特甚至在文章裡特地表達不解,他說:「這世界上的每一個孩子看完這部片,都只會得到滿滿的開心。(There's not a kid alive who would be anything but delighted by this film.)」——雖然我突然發現,我在這專欄選擇只寫過去的電影,很可能有個下意識的理由是:我可以一再回去重溫/引用伊伯特的文字,但他說得真是好。一部電影能夠捕捉到青春的純粹光彩,又融入搖滾的態度和力道,這真的是剛柔並濟,舉重若輕。

 

回頭說《20世紀少年》。那是個夢想著搖滾樂可以改變世界,能夠帶來愛與和平的年代,然而我第一次認識〈20th Century Boy〉這首歌——非常諷刺地——是在大學時代看到 Nokia 8210 的經典廣告。這讓我想起《搖滾教室》的杜威說了一句至理名言:「過去我們曾經能用搖滾樂當作武器,反擊那些『大人物』們,沒想到他們連這點機會都把我們摧毀了。靠著一個叫做 MTV 的小東西!」

 

 

如今的世界跟 2003 年相比,又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景了。我們有了手機,有了 YouTube,有了線上串流的音樂和各式各樣的素人直播,偶像的力道或許不再,但面對一個更無形、更像是被自由與自我意志/自我實現的消費選擇包裝起來的體制,我們的選擇更多了,卻更空虛。而且連要反抗誰,該對誰憤怒都不知道。這時候的吉他英雄,除了那些一再被回收的老經典之外,又有誰可以追隨呢?

 

我好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該往哪裡去找。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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