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樣的雙眼》:你會有無數個過去,但是沒有未來

2017/06/2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一個人,要怎麼度過空無一物的一生?」——這是男主角班傑明的自問,也是在這故事的核心處,被多重詮釋的句子。每隔幾年,當我重看《謎樣的雙眼》(El secreto de sus ojos / The Secret in Their Eyes),都會發現它跟記憶中不太一樣。從離奇的案情和憤恨,對孤獨和羈絆的緊抓不放,到走與不走、「困住自己」還是「向前踏去」的選擇題……

 

但究竟,為什麼有人可以度過空無一物的一生?答案也許是:那人一直在等待著什麼,或一直放不下曾經失去的什麼;還可能是犯了無可彌補的錯,或者,被不得不的日常生活給淹沒了。前兩種人遲遲不動身,後兩種則一直被推著走,而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在我們希冀的人生還沒開始之際,已經悄悄溜走了。

 

這同時,上面的四種人都自認無可選擇吧?但我們能選擇的究竟是人生?還是看待人生的方式?

 

這一次重看,我發現《謎樣的雙眼》的敘事魔術和探討正義的力道,雖然一如當初強勁,但在這一切之上,是一部讓特濃烈的情感領著走的電影。它說回憶影響人生,講罪與罰與時代的不可抗力,談情感與階級,那說不出口而放棄、又因為放不下而徒然虛耗的日子。它道出無盡的無能為力,但真正警告的是在無數個選擇之間,裹足不前與偏執的人的脆弱性。

 

畢竟放棄不難,但要真正地放下,才最難。《謎樣的雙眼》一開場,剛退休的律師班傑明動念要寫一本小說,關於二十五年前,他任職法院時曾調查的一樁兇殺案:年輕女子在自己家中,被殘忍地強暴殺害了,雖然兇手在他們犀利的推理之下被逮捕歸案,卻因為正值骯髒戰爭時期(Guerra Sucia/Dirty War)的阿根廷軍政府吸納他成為特工,而免去了牢獄之災。當年兇案現場的慘狀,那正義無從伸張的窒悶,再加上死者的新婚丈夫「彷彿被凍結在時間裡」的失魂落魄,從此再也不曾離開班傑明的腦海。

 

二十五年後,班傑明去拜訪他的前上司,亦即他魂牽夢縈了數十年、有情無緣的女主角艾琳,說他要寫一本小說。她即刻認出他來,摘下了老花鏡片,露出的一雙大眼睛寫著:我們的故事未完待續。在這裏,「眼神」正是《謎樣的雙眼》的第一要素——畢竟連片名都強調了——全片的角色都善於用眼神演戲,從年老/年輕兩個時代的班傑明與艾琳,各自充滿了故事的雙眼,到辦案核心的「凝視」關鍵,和真兇高梅茲那讓人打寒顫的侵略性目光,再到受害者莉莉安娜的靈秀雙眸,與未亡人里卡多苦楚的眼睛,甚至是配角山多佛的毅然決然的眼神……導演胡安.荷西.坎帕內拉(Juan José Campanella)精於捕捉視線,幾場最震撼的戲甚至沒有對白,只靠眼神就道盡一切。

 

譬如電影前半,當班傑明前去兇案現場,沿路還跟警員插科打諢說著碎話,突然當他踏進屋內,神情就變了,嘴裡講一半的句子瞬間煙消雲散,鏡頭跟著他的目光看去,鋼琴配樂適時響起,說的是他的不忍與震驚。那場戲一點也不刻意,自自然然的切換卻更顯力道,把猝不及防的心理衝擊收在眼光裡。

 

譬如,在凶案的一年過後,原先偵辦的方向因為線索渺茫,早已經不了了之,這天班傑明來到艾琳的辦公室,對她說:「昨天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徹夜難眠,像是藉著別人的經歷,換一個角度看透了自己的人生。於是我想著:『我必須跟艾琳談談』——你可能會很生氣,甚至會想殺了我,但我必須放手一搏……」

 

聽到這的艾琳,眼裡盈滿驚喜,彼時的她早已經訂婚了,對方跟她同樣是上層階級,但來自庶民的班傑明對她的愛慕,她不是沒有感覺到。於是內心噗通噗通的艾琳說著「等一下,我先把門關上……」沒想到班傑明卻把山多佛叫進來,原來是要一起跟「上司」爭取重開查案。

 

「你無法想像那樣的愛情。那真的很感人,那是至高無上的愛。你應該看看他的眼神……」這時候鏡頭直直盯著艾琳的臉,她那會錯意的難堪還沒有消褪,那「你怎麼不懂我」的愕然與失落,都藏在不動聲色的雙眼裡。

 

那些說不出口的真心,和(說出口的)言語之間的差池,就此成了岔路,通往錯身而過的人生路。也是這一雙又一雙眼,把全片的情感壓抑到下層,時空在暗流與暗流之間,切換得行雲流水,船過水無痕,帆影卻留映在心。一直以來我都形容《謎樣的雙眼》是最「好看」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導演坎帕內拉受過美國影集的訓練,但整部片的演出並不「電視」,而是十分節制的,讓你感覺所有角色都很投入,不論是辦案、或經歷創傷、或面對往事的百感交集,皆然。

 

這讓我們牽往第二個要素,代表這故事的情感核心,亦即「熱情」(passion)。班傑明在里卡多(死者丈夫)身上看到的愛,「再也不曾出現在其他人身上」,那不只是堅貞而已,還被從中截斷了、而無法收尾。他日復一日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各個車站去等候,總有一天要堵到真兇,這樣的「停滯」讓班傑明不忍,又更敬佩了。這樣一枚黑洞把他困在沒有去向、無從收合的狀態,把他的一生變得空無一物。

 

而這股執著,當然是一種熱情。就如同班傑明對艾琳的愛慕,或兇手對足球的愛,在那場熱血的酒吧戲裡,山多佛用人的嗜好與執著來解釋「熱情」,那是誰也動搖不了的:「一個人可以改變他的外貌,他的住所,他的家庭,他的伴侶,他的信仰,他的主……但唯有一件事他改變不了,那就是他的熱情。」

 

不過,你也許不能動搖熱情,卻可以選擇怎麼跟它相處。山多佛選擇直接投降,里卡多也被他的執著主導著,但班傑明呢?他有過終於能跨出去的勇氣,卻被巨大的危險和現實距離,給耽擱了。他的心魔是「我害怕(Temo)」,因為害怕掩蓋了自我,最後只能化作火車窗面上,霧裡薄稀的手痕。要到片末,當他終於決定掌握自己的命運,害怕才變成了愛慕(TeAmo/我愛你)。

 

除此之外,透過千斤壓頂的時代設定,這部片的題材元素是「罪與罰」。藉由法治失靈的特殊案例,最惡劣的罪犯竟然被縱放了,這樣的「錯置」把辦案者、犯案人、受害人(的家屬)的一生都賠了進去。這是罪與罰的迴圈沒走完,正義無從伸張的殘缺狀態。然而有趣的是,片尾的那個大轉折看似兼談了「死刑與無期徒刑之辯」,但如果靠近看,會發現它不贊成死刑的理由跟一般的廢死論述,根本是相反的。里卡多的論點是:「這樣死去太便宜他了,應該要讓他度過毫無意義的一生」——這或許有半份的道理,但背後追求的其實是極致的復仇,是一種逼近「無間地獄」的概念。

 

這同時,年老後的艾琳說:「司法無法『完全』地公正,只能是『部分』公正的。我必須接受它,接受這份工作和現實,然後每天下班還是得回家,回到我丈夫以及親愛的孩子身邊。」於是《謎樣的雙眼》奇特的雙面性,在於它一方面景仰那些「緊緊抓住不放的」,一方面又慨嘆著「放下吧」。里卡多善意地勸班傑明:「別再繼續深究下去,別把自己困在回憶中了。你會開始懷疑自己當初能不能阻止這個?能不能改變那個?……你會有無數個過去,但沒有未來。」

 

由此,我們可以談談這故事最後一個核心的元素,那就是「記憶」。

 

對生命中悲劇的永恆攀附,彷彿自己在給自己添柴,讓里卡多心中那些悔恨與不甘,燒得越來越旺。但是這同時,他卻說自己「開始遺忘了」。「我得經常提醒自己記得她,但是那天早上她泡給我的茶,究竟是加了檸檬?還是蜂蜜?」抓不住這些細節,讓他意識到自己所記得、並為之無限愛憐又無限憤恨的,很可能已經不是記憶,而是「自以為記得的東西」了。記憶不只決定我們是誰,還影響我們怎麼看世界,但記憶的內容很可能是被性格、被心理狀態所決定的。所以他勸班傑明:「要謹慎地挑選(相信什麼),因為到了最後,我們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回憶。這樣的話,起碼選擇好的(回憶)吧!」

 

那些為什麼/如果/但願和曾經,一不小心就會讓人停滯,讓人虛度一輩子。而那些不敢說的,不能說的,無人可說和早該一說的,則是把自己困住。當片尾的逆轉襲來,原本的認知被改寫了,這究竟會帶來崩潰,還是全新的勇氣?

 

《謎樣的雙眼》的企圖心雄大,它豐富、緊湊而且唯美,男女主角切換時空、兩相映照的對戲火侯,始終都沉穩。它的條理分明,曲折的同時引人入勝;它有一場七分鐘的長鏡頭,是魔術一般的場面調度;它從時代的角度去說人世的暗角,還質問著大是大非:究竟正義是什麼?又該由誰來、怎麼樣地去實現?

 

當兩人終於去喝咖啡,班傑明說:「我不想再錯過這次機會了。我怎麼能夠?我在過去這二十五年裡不斷自問,永遠只得到一個答案:『算了吧,那已經是另一段人生,一切早已寫定,別再糾結了』——但那不是。那就是這一段人生。『這個』,就是這一段人生。現在的我想知道,為什麼有人可以度過空虛的一生?要怎麼度過只有虛無、什麼都沒有的一生?」

 

我想,答案是,如果你不曾為自己做出過選擇,那就不叫人生,那叫做「日子」。一旦你想清楚了,掌握住自我,那不論怎樣的「度過」,都有意義。那樣的人生不會是虛度的,因為擁有了自我,就是意義。

 

 

 

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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