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列車》:微縮世界的全面革命

2017/07/1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久聞奉俊昊導演的《末日列車》(Snowpiercer),終於在這陣子跟他的前作《殺人回憶》、《駭人怪物》一起補完,在短短的兩週裡快轉一個創作者的十五年生命,其實挺奇妙的。看他從亟欲道出自己身處的社會之病灶,到漸漸為議題所著迷而越挖越深,同時熟練地掌握國際化的資源,走到《末日列車》和最新作《玉子》這樣全球性的視野,可以說順理成章,又自成一格。

 

而《末日列車》最讓我驚訝的是一開場,出字幕的時候,當我終於目睹這部諸多好友向我推薦的電影,我才發現它竟然完全不是好萊塢製作。這樣的驚訝不是低估南韓的製片工業,而是片中卡斯一字排開:克里斯伊凡、蒂妲史雲頓、奧特薇亞史班瑟、約翰赫特、艾德哈里斯……這怎麼看都是好萊塢才有的手筆。能有這麼多明星前仆後繼(很搭劇情的說法)來參演,可見這位作者已經受到多大程度的矚目了。

 

取材自三十年前連載的法國圖像小說《Le Transperceneige》,《末日列車》描寫一個典型的反烏托邦世界:全球被冰凍,唯一殘存的只有十七年前在「意外」發生之前,幸運搭上能夠自體永續運行的豪華列車「穿雪者」(Snowpiercer)的乘客們。這其中包括購買車票的貴族階級,和某種程度算是搭「霸王車」的上千位難民。而整輛列車從引擎、貴族們的奢華包廂、各式美食餐廳和肉類的飼育/屠宰場,再到玻璃水族館,溫室花果栽種場,孩童們的課堂……一路越來越「功能化」,最後是水源區,保全與監獄,再通往窮人們多層擁擠的上下舖車廂,越接近車尾的骯髒、雜亂以及隨時要爆發的不滿張力,越是在強調著奉俊昊所認同的、亦即片中主角們所身處的階級。

 

這一節節各有意涵,一層層都有資源和權力的階序關係,讓《末日列車》從題材到場景設定,都是明擺的科幻寓言。主角們策劃的一場革命,基本上就是整部電影的主體,也把故事切成起義、奇觀展示、揭露真相(進而思辨)等等三大幕,這其中從樂觀到變調,再岔出意外之路的正/反/合結構,可以說井然有序。底層人們順著階級鏈一層一層一往上打,目的是要推翻當下的獨裁政府,撼動僵固的層隔,但是到最後,他們必然意識到光是「砍掉」是不夠的,「重練」才是最難的。如果每個人都居住在自己本份的位置上,是整體環境「和諧」的最安全狀態,但那是否代表著個人自由與(儒家最愛的)君君臣臣的社會想像,在根本上就是互斥的呢?

 

這樣的思考,帶給一個科幻故事的核心高度,這也是為何《瘋狂麥斯:憤怒道》對我來說只能是完美的商業電影,卻少了那麼一點點思考可能性。所以回過頭來說了:《末日列車》真的如我的朋友們所想的,完全收服我了嗎?我很仔細地想過了,結果在我的腦袋裡,好像有個聲音一直在說:其實……不太夠哪!

 

關鍵在於,我想是因為,我對《駭客任務》實在太熟了。更對《駭客任務》背後對我而言、擅自建立的跟《風之谷》的概念連動,已經牢牢抓住了十年之久。這時候再在《末日列車》裡,看到類似的議題思考性,而且沒有什麼新的見解出現,我只能有一點不公平地對後到的奉俊昊說:你吃虧了。即使題材的設定是迥異的,但在議題的面向上,不論末世情境,或某種對機械體制的崇拜,或強加於人的「守本份」馴化,乃至於更核心的關於「混亂一定會存在,比起壓制它更好的做法是刻意安排定期的壓力釋放」等等統治手法的描述,再甚至是為了蒼生和天下之「仁」,所以秦王不能殺——不對,是所以體制不能被推翻的終極說服邏輯,都實在太像了。

 

當然還有最後的那句:「我拒絕」。不論是尼歐或這裡的克里斯伊凡,還是娜烏西卡,碰觸這題目的創作者最後都得到相近的答案,只是情境不同,考量的輕重也不一樣。於是在我心目中的力道也有了差異:《駭客任務》刻意放入愛情因素,讓這個可說是最強的非理性因素,和救世主的理性宿命相斥。這是最浪漫的,也是最「自私」卻又能被理解的;《風之谷》的娜烏西卡則是面對一個命運都被寫定,不見得有壓迫在其中但畢竟不是自己爭取到的未來,而她斷然拒絕,寧願賭另一個微小的求生機率讓殘存的人類去實現自己。這或許才是更浪漫的,是不自由毋寧死,唯有證明自己才能真正得到自我。

 

那麼《末日列車》呢?讓主角選擇終結這循環的,是不能讓弱者繼續被剝削,這當然理由充分,但思考的曖昧性就少了一點。這是我覺得可惜的地方,而且對於他竟然會被大老闆的說詞打動,我其實也不太買單:是啊在你眼前的,就是「人類」的全部了,但是透過電影我們只看到生不如死的貧賤階級,以及行屍走肉一般死不足惜的富貴階級,維持這樣一個人類群像,到底有什麼意義?這當中的階級形象塑造過於卡通化,少掉曖昧性,也就少了一點讓人思考的認真性。

 

而曖昧性的缺乏,正是我覺得這故事相對可惜的地方。《駭客任務》能讓人反覆挖掘——或者應該說,在十多年後的現在依然吸引人煞有介事地過度解讀和引申、引用——就是因為華卓斯基姐妹深諳曖昧之道。不只有反烏托邦的指涉,有關於資訊科技的代入趣味,還有無數的宗教符號痕跡,還有宿命與存在、理性和感性等等的辯證。而我當然知道,那系列用了至少兩集才達到這高度,但是即使只有第一集,也是撐出了一個全新的象限,讓人看到科幻的巨大可能性。

 

這樣的曖昧性,在《末日列車》相對少,即使有片末讓克里斯伊凡道出自己的不堪過去,顛覆英雄內核的安排,那也只是個最終轉折。相對於把一個反烏托邦的寓言提升到奇幻思考的層級,總是還差一點。這同時,奉俊昊把主要的心力放在營造列車內的微縮世界觀,充滿創意的各節車廂設計,搭配一路往前破關打怪的趣味性,好多層都有有趣的魔王形象,這樣的空間流動感和戲劇時間,對應著破雪列車不斷在移動中的焦慮,既是《捍衛戰警》的速度感,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密閉空間內「屋裡有怪物」的(有限度的)未知宿命。

 

這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視覺安排,自然是那場火把反攻的戲。慘烈的屠殺劣勢中燃起的希望,是美麗的動作場面,也是浪漫至極的意象。據說拍這一幕的時候現場真的沒有任何光線,只有火焰的「自然光」,而整部《末日列車》透過車廂與窗戶、隧道和艷陽下的冰雪等等,創造出多層次的光照趣味,這不只是貢獻美學,還甚至成了戲劇的工具,這是最讓人難忘的創意。

 

只可惜,在這場戲之外,其他許許多多的對打和屠殺和肉搏場面,也可說是南韓導演刀刀見血(而且殺配角不眨眼)的狠勁,實在讓我疲乏。通常殺戮殺多了,除了浮誇和萬物如芻狗之感,還要帶來一絲荒謬,但《末日列車》是個比《駭人怪物》和甚至《殺人回憶》都更接近嚴肅的敘事,這使得那樣的荒謬沒有存在空間,也就讓並不享受血性召喚的我,覺得冷掉了。

 

最後,列車本身就是個小地球,有各種地理和人種和文化和階級,這是前面就說過的明喻;而「均衡」這件事的強調,以及在這背後的某種「必要之惡」——必要的對弱勢階級的犧牲——顯然是奉俊昊近年關心的論點,在新作《玉子》裡又再次出現,而且深入到更難屏除的(對食用動物的生命權的)關注上。我感覺,這部分的關懷是在《末日列車》之後,到了《玉子》才真正開花結果。至於列車上的女孩擁有某種預知能力,或其實是透視眼或超級聽覺等等,這是很有趣的可以挖深的象徵,卻感覺沒有開發完成,這亦是我覺得有點可惜的地方了。

 

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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