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日記 010
歡迎來到布魯克林
As It Becomes Home
11249是全紐約市最性感的郵遞區號。若評審大發慈悲再多開放亞軍和季軍名額,那麼,11211和11222,將有幸乘著東河的海風,一併被列為紐約市最嫵媚之領地。全紐約市——是的,全紐約市。蘇活早已被來往遊客淹沒,崔爾喜的畫廊鑲上資本金箔,中城無聊透頂,東村的聖馬克街比起五年前能量盡失。紐約的美妙,沿著第14街擠進L車隧道,由東河底部呼嘯抵達了對岸。
11249——威廉士堡水岸。一對對新婚新貴推著嬰兒車,徐徐走在紅磚舊廠房圍起的寬敞街道上。人行道比車道寬敞,藍天廣闊,舊工廠改建的超市、書店、服飾品牌、咖啡廳、旅館吞噬飽滿的太陽。早晨陽光灑入咖啡廳之際,威廉士堡的居民沿著樓梯走進對街的咖啡廳,翻開報紙,擠在那團積極向上的飽滿能量裡,持續昨夜隨著夕陽暫止的追逐。
扎根於陌生裡
短短一年半裡,我在布魯克林住了四個不同的地方。2017年三月最後一天,我乘上一台JetBlue,初次抵達布魯克林。當時提著壞了一顆輪子的行李箱,手頭緊得連台Uber都不想叫。我步履蹣跚,把行李遲緩地拖到公車站旁。公車駛進,隨便抓了一個人便問道:「這車往布魯克林嗎?」
對方笑了:「是!妳要去布魯克林哪裡?」
布魯克林、布魯克林,我心最終的嚮往。抵達紐約以前,每天追蹤著臉書上那些遠在紐約的朋友或者檯面上的創作者。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工作、他們的日常——布魯克林,是他們的驕傲。
每每翻譯英文書作家簡介,這些作家總是自豪地在簡述上寫道:「居住並工作於布魯克林。」或是「居住並工作於威廉士堡。」威廉士堡?當時對它從未聽聞的我,查了維基百科,那黑字在螢幕版上,泛著輝煌的榮耀,黑得像炯亮的眼珠,散發最潮最酷的驕傲。
公車東倒西歪地搖晃著,在漆黑中僕僕沿著蜿蜒的道路繞轉。一站又一站,停靠在烏黑骯髒的街邊。街道亂得不成模樣,彷彿紛雜的嘈吵聲是人們對街丟接的躲避球。公車像台老態龍鍾的老狗,疲倦地睜著眼,費力向前。衣衫不整的人們踏上車廂,他們的手臂上沾了厚厚一層泥污,他們的指甲積著泥垢,他們的頭髮泛著油光。他們在黏著污漬的藍色車座椅坐下。
GPS上的藍色圓點一滴一點地靠近目的地。三月冷風冽冽,冰冷的風中把一片片黑汙吹拂上臉龐。
我當時橫跨了好幾座大陸,東西來往,繞著地球轉了一圈半;南北流轉追逐太陽,跳過了一年冬季。我訂了一張來紐約的機票,只因,每每閱讀作家簡介,四個之中就有一個住在曼哈頓或布魯克林。我讀了Patti Smith的《只是孩子》、讀了艾倫金斯堡那群哥大生當年的狂野與興起,對紐約燃昇一份幻想。它是座魔幻之城,街頭遇見的『孩子』,將與你一同成為下個世代的閃耀之星。
一位潛交當時正好回台發展,房間空著,租了我兩個月。磚石公寓座落在Crown Heights的Eastern Parkway大道。這一帶住著一戶戶加勒比海黑人家庭。說一口破碎的英文,靠在街邊乘涼、在門階上吸菸,孩子一窩蜂由狹小的門擠進擠出。我爬上狹窄的階梯,壞了輪子的行李箱跌撞通過階梯,濃烈的垃圾味如黑煙直竄樓梯天井,酸臭味於門窗緊閉的通道間自成對流。
公寓門後是一條狹窄的白色長廊,上一位房客是個黑人女孩,她把鑰匙交到我手中,提著紙袋、IKEA藍色麻布袋和小紙箱,下樓去搭Uber了。黑污黏著在鵝黃色的木地板上,銀色煤爐縫隙烏黑如十年沒清洗的舊鋼琴弦,簡樸的單人床寧靜安躺於面向天井的窗邊。
這就是布魯克林嗎?牆上釘著《只是孩子》和《愛在黎明破曉前劇本》兩書。布魯克林以殘破與貧苦迎接我,房間內飄散的浪漫和少女心,交織成最道地的波西米亞風情。室友總共三人,一位打拳擊晚上在酒吧上班的男同志、兩位金髮的造型公司實習女孩。其中兩人住的房間如衣櫥一般小,廚房裡放著一張銀桌,像極了青年旅社的佈置。
家樓下即是地鐵站,我每天乘著4、5、6,到下城諾利塔的獨立書店咖啡廳寫作。每天,車廂內皆上演一系列乞討巡演。他們在每一站列車停駛時,從車廂第一個門走進,朗朗上口地說完固定台詞,走到車廂底部,再於列車下一次停駛時走出車廂。他們是最忠實的遊行者,日夜伴隨旅客一路進城。
Eastern Parkway的路樹站立在高空,塵埃隨風緩緩沈澱。我對自己說:有耐性一點,有一天我會了解布魯克林之美的。
第三大道與貓
初來之時,傻呼呼地連布魯克林多大都搞不清楚,殊不知布魯克林裝載了這麼多個不同的世界,待我去巡見屬於自己的領地。Crown Heights的第一間公寓往西再搭個五站就會到展望公園(Prospect Park)。我在布魯克林交的第一群朋友多半住那一帶,一次在朋友Prospect Heights的客廳借宿了一晚,早上回家的路上,沿街盯著一間間清新可喜的咖啡廳和特色小店,雙眼亮了起來。布魯克林之美漸漸像礦坑深處的金沙浮現眼前。
那次過後,才打聽公園坡(Park Slope)是布魯克林第一個有有錢人住進來的地區,美麗的褐石建築,像水彩顏料從公園西側渲染至細小的東西向街道。公園坡的興衰起起落落,在南北戰爭時期,鐵道商買下農地蓋了一系列維多利亜式豪宅。即便五〇年代社區落沒,六七〇年代又出現一群年輕中產階級,把屋內分間的公寓敲一敲打成美妙的豪華透天處。如今公園坡自成布魯克林南方一世外桃源,嬰兒小孩動物都不少,帶到隔壁公園遛很方便。
我立馬把公園坡視為鎖定目標。Crown Heights短租到期過後,四處向朋友打聽租屋,所幸在隔壁社區Gowanus,尋得一間價錢適中的房。我與好友和一隻貓,溫馨地住在第三大道上。然而那段日子因著學校,每天進城到曼哈頓財經區;又有朋友成天被找去Bushwick、Bed-Stuy、Clinton Hill。那東方隔著四條街的美妙,終究少了我的足跡。
於是再次搬家時,我選了眾多好朋友的中間點,在Bed-Stuy三角形尖銳的銳角處選了一個住處。往南走十五分鐘有個朋友,往西公車十分鐘有個朋友,隔壁一條街有個朋友,往北走二十分鐘也有個朋友。春季的紐約雪剛化去,昏沈的天空裡少了霓光燈的容許地,奔波、疲累,或著脫逃,朋友們各自為各自的理由消失到海外去了,我也有幸學習孤獨的美好。
住在茅坑的日子
在紐約四間住處,每間都比上一間提升15%至25%的房租。第二次搬家,我從Gowanus搬到Bed-Stuy,房租狠狠加碼一百美元,我卻也狠狠地從寧靜的交通樞紐搬到了貧民窟。
二月底,倫敦下了百年來最強勁的風雪,冰雪將街道與後院覆蓋成仙境,狐狸全躲進地洞裡去了。窮酸的我為了暫停紐約昂貴的生活開銷,逃到歐洲投靠朋友。我的未來比未知更未知。每個月都重新決定下個月的居住地。在步步拓荒的路途上,終究找到了留在紐約的方法,訂了一張二月二十八抵達紐華克的機票。
舊房早就退租了,家當四散在朋友家裡。冬季搬家最困難的,在滿地積雪的時節,人人都只想舒服地窩在暖爐旁,租屋總是一進一出,無人出便無空房。我遙在倫敦,透過視訊尋房,使這場戰爭更是焦熬投石。
當時有個日本女攝影師,被室友氣得急著搬走,連下個房客沒找就逃到新住處去,同時付兩邊房租。而在我這一端,好房多半一發布就被搶購一空,人在海外無法當面面試的我,遲遲找不到住處。我當然不知道這間房出了什麼不為人知的鳥事,僅看這位日本女生願意幫忙,感激得立馬達成協定,簽下租約。
起飛當天,細雪像打翻的糖粉從空中倒下,倫敦人呆望被白雪覆蓋的海德公園下巴直掉——倫敦是濕是冷,這樣的大雪可不常見。一大清早,先得知班機改在瑞士轉機,抵達機場後又發現歐洲境內航班近乎全數取消,行程誤點了大半天。抵達紐華克時已是子夜。紐約市一如往常以那又髒又破的地鐵揭開序幕。我扛著笨重的行李,風塵僕僕地轉乘了好幾班地鐵,終於旅行至新住處。
才第一次從地鐵站緩緩走向公寓,我就後悔了。黑暗的街飄散一股尚未消散的犯罪氣息,沿街高峭的鐵網架在碎裂的人行道上,地面上雜草叢生的夾縫裡,堆放塑膠杯和衛生紙屑。後來聽紐約的老住民說,這一帶是毒販最茂密的叢林,在早年,聽見槍聲是週末日常。一搬進新家,室友便說:「這一帶很危險妳晚上回家最好搭Uber。」——難道這就是新家迎接我的方式嗎?
Bed-Stuy即便富藏被考慮劃為歷史街區的羅曼式建築,我始終無法享受在自己的新社區行走。我不享受從那殘破反烏托邦式的高架鐵路走下,不享受通過煙燻與大麻味夾雜的街道,不享受凹凸不平的地面、沿街吵鬧的音樂,和距所有地方旅途漫長的偏僻。Bed-Stuy確實是住進了大批新興創作者,每天早晨,我與他們一同行進至地鐵站。但寬曠的藍天降下一股空無感,風彷彿在大樓間捲起棄嬰的哭啼。要不是過後尋獲一絲希望,我早就受夠這一切,離開紐約了。
(本專欄故事皆為真人真事,所有人物皆以代稱或匿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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