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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藏特刊】朱宥勳:這不是一場論戰,而是一場併吞戰

閱讀時間約 20 分鐘
《文藝臺灣》創刊號(黃得時捐贈)、《臺灣文藝》創刊號(趙天儀捐贈)、《台灣文學》創刊號(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1943,「都是無意義的」。


  如果臺灣文學史上的〈1943年〉是一篇小說的話,它是從一個極富象徵意義的悲傷場景開始的:1943年1月31日,臺灣新文學運動的領袖賴和逝世了。而就在他逝世前幾天,老朋友楊雲萍剛好才去看他。根據楊雲萍的說法,賴和那天精神很好,他們談了很多關於詩的話題,談了《民俗台灣》上面有趣的文章,還談了魯迅跟連雅堂。本來楊雲萍很擔心他的病況,談著談著竟然也忘了他是個病人。然而,看似心情頗佳的賴和,突然坐起身來,用左手壓著疼痛的心臟,激動地說:
「我們正在進行的新文學運動,都是無意義的。」
  這可不是賴和平常的樣子。大家認識的賴和,都是熱情、勇敢、為了理想一往無前的。在他重病的病房裡,楊雲萍聽到這句話,心裡也不可能毫無感觸吧。楊雲萍只能忍住眼淚,急忙地安慰他:「不會的,三、五十年後,人們一定會想起我們的。」
  事實上,不管是楊雲萍或賴和本人都心知肚明,這是一句軟弱、沒有任何道理的安慰。因為對臺灣作家來說,日子是越來越難熬了。日本發起的戰爭擴及全亞洲,而且邁入了泥淖般的第六年,仍看不出任何終戰的希望,不管是戰勝還是戰敗。而在越來越緊張的戰爭情勢下,每一個領域都要為日本殖民者的戰爭「協力」,就連看似最沒有「戰力」的作家也無法例外。官員的發言、報紙上的評論,一再催促著作家成為「筆部隊」,此時此刻的言論管制,已經不是「你不可以寫什麼」,而是慢慢轉向「你怎麼可以不寫戰爭」了。
  戰爭同時成為了殖民政府控制作家的手段與目的,等著臺灣作家的1943年,是一個醒不過來的漫長惡夢。
  臺灣人離「建立自己的文學」這個夢想越來越遠了。
  當時的文壇上,可以粗略地區分成兩大陣營。一邊是以日本作家西川滿為首,立場親官方、整天喊著要發揚皇民精神的月刊《文藝台灣》;一邊是以臺灣作家張文環為首,消極抵抗官方要求,希望保持自主性的季刊《台灣文學》。不過,兩邊的陣營並不完全依照族群來分布,《文藝台灣》陣營底下有臺灣人龍瑛宗、葉石濤;《台灣文學》陣營也有日本人工藤好美、中山侑、坂口れい子。臺灣文壇並不大,即便表面上看來分屬兩個陣營的作家,私底下可能都有很不錯的關係。本來嘛,作家之間就算立場不合,頂多就是打個筆戰什麼,是可以嚴重到什麼地步?
  但《台灣文學》諸君並沒有意識到,有一場「併吞戰」已經悄悄在醞釀了。

名單的政治:大東亞文學者大會與台灣文化賞


  就在賴和逝世的同一天,《文藝臺灣》刊出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特輯」。這個大會舉辦於1942年年底,在東京召集了日本、臺灣、朝鮮、蒙古、滿州、中國(汪精衛政權)各地的作家代表,討論一個十分囉唆的主題:「東亞文學者為完成大東亞戰爭及大東亞共榮圈建設的協力方法」。這顯然不是一個會令被殖民者的臺灣作家興奮的題目,充滿了濃濃的官腔和脅迫感——光是殖民地內的不平等都擺不平了,還共榮勒。
  總之,這個特輯收錄了四名臺灣代表的感想,分別是西川滿、濱田隼雄、龍瑛宗和張文環。既然是官方活動,那感想自然也是一堆官腔。有趣的是這個代表團的組合和特輯的發表平台。表面上看起來,代表團是兩個日籍作家、兩個臺籍作家,十分「平等」,但事實上前三位都屬於《文藝台灣》,只有張文環在各種意義上都是「臺灣人代表」。而這個不太有代表性的代表團成果,還必須發表在臺灣作家的陣地《台灣文學》上,這就有一點侵門踏戶的味道了。
  1943年的兩集團鬥爭,就從1月31日這個極富象徵意義的日子揭開了序幕。大約一週後的2月6日,主持皇民化運動的官方機構「皇民奉公會」頒布了第一屆的「台灣文化賞」,這個獎當然也是以推進皇民化運動、戰爭協力為宗旨的。第一屆的文學類獎項,就頒給了西川滿的《赤崁記》、濱田隼雄的《南方移民村》和張文環的〈夜猿〉、〈閹雞〉等作品。
  再看一次這個名單,是不是有點眼熟?
  從「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和「台灣文化賞」的名單,我們大致上可以看到日本官方的行事邏輯:無論如何,就是《文藝台灣》陣營的日籍作家為主,然後抓個《台灣文學》陣營的領袖張文環進來陪襯。而對於張文環來說,不管是入選代表團還是入選文化賞,這都是一件尷尬的事:官方授予你榮銜,這似乎是好事;但你接受了榮銜,就必須加入皇民文學的論述體系,你會「被成為」官方代表,而且你還無法拒絕。
  在這個尷尬的狀況下,臺北帝國大學的工藤好美教授加入了戰局。工藤好美雖然是日本人,但一直是主張發揚臺灣本位、同情臺灣人處境的,1940年代的許多作家和雜誌都有他在背後支持。他在3月初發表了長篇評論〈台灣文化賞與台灣文學〉,詳細評論了三位得獎作家。表面上看去,他對三位作家都是有褒有貶,但字裡行間卻很清楚傳達出了厚張文環而薄其他兩人的意思。這畫面非常值得玩味:西川滿是文壇裡最大聲支持官方的作家領袖,濱田隼雄的《南方移民村》則是徹頭徹尾「符合國策」的作品,小說的結尾甚至突兀地插入了「到南方去」的呼聲(呼應官方的「南進政策」),但工藤好美都明確指出他們在文學上有所不足。相反地,作為臺灣最高學術單位的教授,工藤好美反而盛讚作品裡面毫無戰爭氣息、筆觸淡遠、政治立場也與官方隱然有隔的張文環,僅是點綴性地提到一些缺點。
  這態度是什麼意思,不用說也很清楚了。
  對西川滿等人來說,這是令人尷尬的半個巴掌——說是半個,因為工藤好美確實也沒有什麼會落人口實的離譜言詞,整篇文章看起來頗為溫和;但他又把應該是來「陪榜」的張文環標舉得比「正獎」還高,無論從政治上看、還是從「文壇之內的和氣」來看,譏嘲之意都非常明顯。要怎麼激怒一個得了獎的人呢?很簡單,說你不夠格、或說有人比更夠格就夠了。工藤好美則更進一步:我以一個日本人、臺北帝國大學文學教授的身分來教訓你們這些日本人,有個臺灣人比你們更夠格。
  接下來一個月,是1943年罕見的平靜時光,文壇上沒什麼大事發生。但從後見之明看起來,此時此刻的西川滿陣營應該已經開始醞釀下一波反擊了。這波反擊,就是臺灣文學史上著名的「糞寫實主義論戰」。

兩方面的實力懸殊


「糞寫實主義論戰」是一場實力懸殊的論戰,「實力懸殊」有兩層意思:一是從論理的角度來看,西川滿的陣營表現得非常差,主要的幾篇文章發出之後,幾乎是被整個文壇圍剿的狀態,連大多數的日本籍文化人都看不下去;但另一方面,西川滿一方發起的這場論戰,恐怕本來就不是要以論述取勝,而是以此為口實來併吞《台灣文學》陣營,在政治層面上,反而是張文環一方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有些論述認為,「糞寫實主義論戰」是從4月濱田隼雄發表〈非文學的感想〉一文開始的。但我們如果依著前面的時間序看來,就會很清楚看到本文其實是對工藤好美的第一招反打。工藤好美的〈台灣文化賞與台灣文學〉也不是無差別亂打,讚美張文環可以,攻打西川滿的力道可不能太重,畢竟後者是領袖級人物,那誰會遭遇最大的批評呢?當然就是年輕、資歷最淺的濱田隼雄,很容易就可以導出他「不夠格」的印象。所以那篇文章的評價,大致就是張文環>西川滿>濱田隼雄。反過來說,《文藝台灣》陣營的反擊,自然也是先派「受了委屈的」年輕作家當作前鋒。
  濱田隼雄的〈非文學的感想〉發表於《台灣時報》,是「皇民奉公會」旗下的報紙,「官方背書」的意味很強。這篇文章比工藤好美更直接、強硬,雖然沒有明著說是回應工藤好美,但很有針對性。比如他批評有些作家受到歐美「自然主義」的影響,沒有好好思考戰爭的問題;而「自然主義」,正好就是張文環的正字標記。這種流派認為,作者在寫作時應該完全隱身,不要隨便介入去評價角色;同時,他們也希望可以更真實的描寫人類生活,而不要為了戲劇化去誇張情節,要把觀察到的東西忠實寫下來。因此,這種手法常常帶有一種冷靜的、知性的批判,能夠凸顯角色所面對的社會困境。
  用這種手法來寫日治時代,很自然就會看到臺灣人被殖民的困境。也就不意外,為什麼濱田隼雄接著說臺灣作家太過沉溺於「否定性的現實」,專挑現實中醜惡的、不好的一面來寫。這不但是針對張文環,更是針對《台灣文學》和工藤好美的文學理想而來的。《台灣文學》站在臺灣人立場,認為文學必須批判現實,表達臺灣人在殖民生活會遇到的困境,自然看起來都是「否定性的」。
  這就給了《文藝台灣》陣營借力打力的縫隙:你看看你,都什麼時節了,還在擾亂民心、說政府壞話?「自然主義」的寫法不鼓吹任何理念,不敲鑼打鼓激勵大家加入大東亞戰爭,是想袖手旁觀嗎?
  雖然矛頭明確,但這畢竟只是一篇普通的文章,臺灣作家的文學活動還是如常運轉。4月28日,《台灣文學》策劃了賴和的紀念特輯,邀請朱點人、楊逵等作家撰文,回憶了賴和在臺灣新文學運動草創期的貢獻。其中,朱點人還提出了建議,希望能出版賴和的文學全集,以及創設「懶雲紀念文學獎」。可想而知,如果真有這麼一個文學獎,那必然會與皇民奉公會所辦的獎有完全不同的標準吧。
  但這個願望並沒有實現。三天之後的5月1日,西川滿所主導的「台灣文藝家協會」改組,從一個民間的組織,搖身變為「皇民奉公會」旗下的「台灣文學奉公會」。這一改組,等於是讓西川滿瞬間「升官」了,從一個民間文學社團的領導者變成了全島文學體制的領導者。而也在這一天,新一期的《文藝台灣》出刊了,西川滿在該刊中發表了〈文藝時評〉一文,激烈地批評臺灣作家寫的是「糞寫實主義」:
  大體上,向來構成臺灣文學主流的「糞寫實主義」,全都是明治以降傳入日本的歐美文學的手法,這種文學,是一點也引不起喜愛櫻花的我們日本人的共鳴的。這「糞寫實主義」,如果有一點膚淺的人道主義,那也還好,然而,它低俗不堪的問題,再加上毫無批判性的生活描寫,可以說絲毫沒有日本的傳統。[底線處為筆者所加]
  注意,他說什麼東西是「糞寫實主義」呢?是以「歐美文學的手法」,「毫無批判性的生活描寫」。
  嗯,不就是在講我們的老朋友張文環,和剛剛提到的「自然主義」嗎。
  所以,從濱田隼雄到西川滿,這兩篇的論調基本上是一樣的。西川滿此文唯一的創意,就是用大便來罵對手,用「糞寫實主義」取代濱田隼雄文謅謅的「否定性的現實」。這樣的罵戰水準,即便發生在網路鄉民之間都會引人恥笑了,更何況是堂堂《文藝台灣》的主編。因此,該文一出之後,不分臺籍、日籍,大量的作家一齊出手批駁西川滿,參戰者至少就有世外民(邱永漢)、吳新榮、伊東亮(楊逵)。除了正面交鋒的,也有些作家會在主題無關於「糞寫實主義」的文章裡面找地方偷酸西川滿,如寶泉坊隆一、垣之外、辻義男等。而在另外一方,除了濱田隼雄、葉石濤之外,基本上沒有人公開支持西川滿的說法,就連最傾向皇民化的評論者也只能重申官方論述,很少人願意去淌這攤混水。
  有趣的是,在此次論戰中寫了〈給世外民的公開信〉一文,完全擁護西川滿論調的少年葉石濤,正是西川滿今年才收的「徒弟」。這位徒弟在幾個月前,也曾投稿給《台灣文學》,但被退稿。他因此覺得自己跟張文環等人的路線不合,改為投稿《文藝台灣》,因而加入了西川滿陣營。當他「代師出征」時,《台灣文學》諸君想必哭笑不得吧,誰也沒想到幾個月前退稿的「果報」這麼快就來了。而更耐人尋味的是,葉石濤晚年自述:當年的〈給世外民的公開信〉不是他寫的,是西川滿自己寫,掛葉石濤投書的。由於自述時西川滿已經逝世,死無對證,因此我們無法證明此事真偽。但如果是真的,那就代表——
  西川滿當時還真的沒什麼盟友了。

亮出併吞戰的底牌


  〈文藝時評〉這篇文章在當時和未來,都給西川滿留下了無盡的罵名。但我們重新檢視時間點,就會發現「論戰」並沒有那麼單純:西川滿在自己主導的《文藝台灣》發表文章,是可以控制時間的;西川滿也一定會提早知道「台灣文藝家協會」要改組為「台灣文學奉公會」。
  因此我認為,這兩件事湊在同一天,形成的是一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態勢。從一開始,「糞寫實主義論戰」就不是來跟你研討自然主義或日本文學的,而是進行一連串「以政逼文」的操作:先扣你政治的帽子,取得官方的大義名分、形成論述之後,再用這個說法把《台灣文學》陣營整個併吞掉。
  如果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們就能看到1943年下半年綿密的攻勢是指向什麼目標了。7月底,伊東亮發表了〈擁護糞寫實主義〉 ,此文巧妙地生出了一套說法,將「描寫臺灣的現實」與「體會日本精神」結合起來,以此反駁了西川滿陣營。在這篇文章中,伊東亮舉了坂口れい子和立石鐵臣兩人的文章當作佐證,也是聰明的做法——一來是用日本人的案例,顯示自己沒有臺日對抗之心;二是選擇了立場相近的日本文人,隱微地表達了自己的意志。
  然而,這種字裡行間的小巧騰挪,終究是敵不過政治力量的粗暴介入。8月,第二回「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召開,這一次的口號比上一次更激進了,變成了「決戰精神昂揚、擊滅美英文化、擁立共榮圈文化」。也就在這段期間,本來屬於《文藝台灣》一員的臺灣作家龍瑛宗辭退了該社同仁的位置,轉而投稿給《台灣文學》,這樣的人事變動,多少也反應了「決戰」態勢底下,西川滿所主持的《文藝台灣》是怎樣嚴峻而令臺籍作家窒息的氛圍。
  而這一次的大會距離上一次只有九個月,顯示官方催促作家加入戰線的節奏已經全面加速了。沒想到短短三個月後的11月,西川滿主導的「台灣文學奉公會」竟然再次召開了一個大型會議,這次叫做「台灣決戰文學會議」。官方把用詞從「戰爭」、「協力」這些詞升級到「決戰」,這是催促到不能再催促的意思了。而就在這個會議上,西川滿提出了非常陰毒的提案,他稱之為〈文藝雜誌的戰鬥配置〉:
  如今以處於決戰的態勢之下,對於那些玩票性質的,或以玩樂心態寫出來的自我安慰式的文學作品,今後已不能再容許它們的出現。必須讓文學發揮思想戰砲彈的偉大作用,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
  在此我建議,應該由臺灣文學奉公會來編輯一本,能反應今天諸位文學人集結於此所發表的崇高理念,並集結了整體力量的強而有力的雜誌,以作為今天會議的一個成果展現。[......]但是在今日,要由文學奉公會發行一部新雜誌,這在出版管制之下仍是甚為困難的一件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唯有靠我們這些會員們把正在發行中的雜誌獻給奉公會,以這些篇幅的實績做基礎發行新的機關誌,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於是,我們文藝台灣社全體同仁決定拋磚引玉,首先將《文藝台灣》獻給台灣文學奉公會。容我說一點心聲,《文藝台灣》現在總共發行了7卷37期,老實說,雖然我個人非常的珍惜,但我願以這次的會議為契機,拋棄所謂「小我」,希望能做到滅私奉公。[底線處為筆者所加]
  這招既狠又準,在「台灣決戰文學會議」猝然提出,使得與會的《台灣文學》諸君全部措手不及。〈文藝雜誌的戰鬥配置〉僅千餘字,但全文的謀畫非常綿密。先從這大半年論戰烘托出來的「戰爭協力」氛圍起手,以「決戰」的急迫感,要剔除所有不合官方需求的作品,「不能再容許它們的出現」。接下來,西川滿提出要讓「台灣文學奉公會」發行一本機關誌,這聽起來順理成章,但雜誌沒辦法說辦就辦啊,怎麼辦呢?於是話鋒一轉,提出要「獻上《文藝台灣》給台灣文學奉公會」的說法,並且以「拋磚以玉」一詞暗示其他人也應該跟進,否則就是缺乏「滅私奉公」的精神了。
  西川滿不愧是掌握臺灣文壇半邊天領袖級人物,並不是只會用大便罵人而已。這套組合拳是一箭多雕,穩賺不賠:一來首先對政府表達忠誠,先馳得點;二來把自己的雜誌獻給自己主導的組織,西川滿根本沒有任何損失;三來「獻上」雜誌,就可以先作一個姿態去脅迫其他雜誌屈從(當然主要是《台灣文學》啦不然還有誰),為官方消滅不聽話的作家陣營;四來由自己發動這個提案,往後再加入的所有雜誌都等於是進入西川滿的主場了,拿什麼跟他鬥?
  諂媚政府、消滅對手、擴張勢力——還有比這更好的買賣的嗎?
  於是,長達三年多的《文藝台灣》、《台灣文學》兩大陣營對立的態勢,就在1943年年底畫下了句點。《台灣文學》於12月25日出版了終刊號,《文藝台灣》則在隔年的1月1日終刊號,五個月後通通合併改組為《台灣文藝》。
《臺灣文藝》第一卷第八號封底的「決戰臺灣小說集」廣告。
(藏品/趙天儀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事已至此,我們才看懂了這件事的全貌: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場論戰,而是一場併吞戰。是殖民政府以親官方陣營的作家為打手,掀起論戰、把臺灣作家逼入必須澄清「忠誠度」的角落後,再突擊、消滅民間陣營的一場戰爭。這也是官方巧妙利用文壇內部的矛盾來「統一」文壇的故事。
  於是,在終刊號的《台灣文學》中,刊出了〈記「台灣決戰文學會議」〉一文。文章的最後引述了會議的「決議文」,決議文的最後一段寫著:
  我等乃是為追求大東亞戰爭之勝利,而以筆代劍,奮起抗敵之戰士。我等歃血為盟之同志,以皇道精神之神髓為本,奉行文學經國之大志,破除任何險阻,在此團結一致,竭盡全力建設臺灣文學。
  「破除任何險阻」
  「在此團結一致」
   台灣人能不被團結嗎?那可就會成為被破除的險阻了。
  而這個時候的西川滿,則已漸漸不是當年那個熱愛媽祖意象、對臺灣文化充滿浪漫想像的文藝青年了。他和張文環分歧,本來或許還只是文學路線之爭,但超過了一個臨界點之後,有些事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1994,「人們一定會想起我們的」


  走到了1943年的盡頭,臺灣作家眼前展開的是一幅完全絕望的圖景。戰爭不知何時才會結束,日本殖民統治更像是沒有終期一樣。楊雲萍從賴和口中聽到的那句話,而今看來似乎一語成讖了:
  「我們正在進行的新文學運動,都是無意義的。」
   什麼都要沒有了。
   然而,歷史並沒有在1943年停下來。
  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殖民統治突然結束了。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臺灣人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又落入了另一個殖民者手中。1949年,國民政府迫遷來臺,隨之開始了漫長的戒嚴時期和白色恐怖。在這之後的三十多年,「臺灣文學」四個字成為禁忌,誰要是敢提起,那就要冒著被特務盯上的風險。這使得日治時代的臺灣新文學運動完全被隱沒,像是被冰封起來一樣。這樣的壓抑至少要等到1987年解嚴之後,才有一點冰雪消融的跡象。
  而這一切,賴和都沒有看到。
  張文環看到了。龍瑛宗看到了。葉石濤看到了。楊逵看到了。他們之中有的人中途離世了,沒能看完整齣劇。而活下來的人,在冰層裡看著外面的世界,懷抱著不為人知的文學記憶。
  直到1994年。
  那一年的12月27日,在清華大學辦了一個研討會。這個研討會的名字有點饒舌,但沒有日治時代的那幾個「文學者大會」那麼囉唆。它叫做「賴和及其同時代的作家──日據時期台灣文學國際學術會議」。在這個會議當中,長年研究臺灣文學的各路學者進行了一次大型火力展示,向外界證明了「臺灣文學」這個領域有足以自立的學術價值。也在這一次研討會中,奠定了往後成立「臺灣文學研究所、臺灣文學系」的基礎,使得臺灣的文學有了自己的學術建制。
  而這個會議,就是以賴和為名的。
  距離那令人絕望的1943年,差不多就是半世紀。
  楊雲萍安慰賴和的那句軟弱的話,竟然真的應驗了:「不會的,三、五十年後,人們一定會想起我們的。」
  而1994年的楊雲萍,已經走到了人生中的最後幾年了。但他沒有錯過這個會議。八十八歲的他,當時就坐在台下,聽著「賴和及其同時代的作家──日據時期台灣文學國際學術會議」的學者們輪番討論他年輕時熱烈地活過的時代。
  現在開始,將不只有他們幾個人記得這些事了。

★作者簡介
朱宥勳  1988年生,畢業於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已出版個人小說集《誤遞》、《堊觀》,評論散文集《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長篇小說《暗影》,與黃崇凱共同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目前於「深崛萌」擔任高中國文課本執行主編,並於鳴人堂、蘋果日報、商周網站、想想論壇等媒體開設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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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現世長壽無病、財富盈滿,您一定要讀誦滿願之王ー所求諸願速得滿足《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 這是一部很殊勝、很有功德,同時也很厚的一部經典,全經高達314頁,誦完一部需要約10小時。因此,一個人要誦完一部相當不容易,如果集眾人之力,共同圓滿千部,每一位參與誦經者都是同享功德。 釋迦牟尼佛囑託虛空藏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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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妮子,別太囂張了!」高大老者大聲喝斥,他感應到正與其所放出的銀色劍群對轟著的千炎劍陣威力十分強悍,遠非一般連魂層修真者的招式所能比擬,於是在神智當中運轉法訣,將銀劍威能摧動到極致,口中同時喝道,「去!」
    你是喜歡浪漫的粉紅系,還是簡約時髦的黑白風格?其實從顏色喜好中不但展現了個人風格,也悄悄透露了自己的心理狀態以及隱藏性格,日本網站爆紅「顏色心理測驗」透過15個顏色分析出不同性格,準到起疙瘩,一起往下測驗看看分析自己的隱藏人格特質! 紅色 粉色 橘色 黃色 綠色 天空藍 藍色 紫色 靛藍色 咖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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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 人一出生就跟『食』有關,小嬰兒一出生不用教就知道如何進食,『食』與身體、呼吸、滋養密不可分,完整的生命包含身與心的平衡、照顧,看的見的食物直接受到關注讓我們注意養身,而無形的食物經常被忽略,少了心的養護,慢性疾病、情緒問題、各種失調....越來越普遍,無聲的『食物』蘊藏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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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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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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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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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在新聞上又看到有大筆資金被詐騙的新聞,前台積電工程師離職後,就成立投資公司,以年配息12%的高殖利率,吸引超過4000千人投資,受騙者也包含了台積電員工。詐騙金額高達65億元。而投資者投資的錢,都被嫌犯用來買名車、名包了。 而詐騙手法就是,給你高額報酬率吸引你的注意,投入資金後,先給你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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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劉俊謙」這個名字在網路上可說是熱門關鍵字,除了因為之前影集帶起的話題之外,在金馬六十頒獎典禮的推波助瀾之下,他在台灣演出的第一部電影《小曉》也備受矚目。作為來台參與的第一部戲劇(拍攝比影集還要早),《小曉》談論過動兒與家屬的生活壓力,並論及群體適應問題,但電影基調非常日常,不灑狗血,沒有過多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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