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回到嘉義鄉下老家,到附近的鄰居家串門子聊天,其中一戶是養雞的阿婆,我也順便去和雞寮裡的雞串門子。
雞寮裡上千隻的雞「生活」在一格格的鐵架上,那些鐵格正好是牠們(縮起翅膀)身體的大小,牠們齊聲發出「嗯~」、「唔~」巨大的低鳴,不是清脆的咕咕聲,大多在啄食面前的飼料,每一隻雞都異常的臃腫。鐵架旁有個木架,雞下的蛋會掉到木架上,阿婆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撿蛋、放飼料、檢查雞隻的健康,狹窄擁擠的空間充滿雞毛和壓迫感,我通常待不到十分鐘就會離開。
這些雞從來沒有好好地伸展開牠們的翅膀,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低飛跑跳,不曉得天空有多麼清朗,微風有多麼舒爽…… 生來就是接受餵養,只為了產蛋產肉,整個生產線就是生活的全部。我們每天準時上下床趕搭著電車電梯上下班,如同上了生產線上的雞列隊前進,貢獻勞動只為了生存溫飽…… 只是人比雞更幸運一些,人偶有休假日,可以到郊野走走或耍廢,可以看看所謂外面的世界,可以賦予工作意義…… 只是最終得再回到生產線上。
在驟變的環境,勢必有著不同以往的眾生相,進而衍生出前所未有的「人和周遭事物的關係」,以下簡單聊聊「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生產物」五個面向的影響。
人與自然的疏離
除了窮鄉僻壤,其他地區的人大多從事二三級產業的室內工作(例如工廠、服務業、辦公職員….),沒工作的也幾乎是宅在室內吹空調(例如自由業、學生、家庭主婦….) 理所當然地在平日陽光普照的時刻沒多少人在室外的。
以本人的生活圈來看,一半以上的人只有在通勤時間(和少數的休息時間)日曬,望見未遮蔽的天空,加上這幾年空氣品質惡化,原本晚上會出外運動的少數人也紛紛往健身房去了。我們的活動愈來愈和自然界脫節,感受的是冰冷的牆而不是溫熱的陽光,吸入的是空調吹出的悶濕空氣而不是清爽的風….. 不只如此,從前眷養在庭院或放養在住家周圍的動植物,現今一一跟著人類一起宅進室內(貓狗也開始吹冷氣、溫室種植興起),形成另類大遷徙。愈來愈多的
訊息指出日照會影響身體健康以及心理狀態,於是戶外活動也漸漸的流行起來。追隨流行偶而去參加路跑、郊遊、單車…. 也不表示真正地生活在大自然裡了。
另一方面,我們生活的空間愈來愈侷限愈來愈多隔離,絕少機會直接接觸其他動植物。俗語說「沒吃過豬肉也該看過豬走路」現在應改成「吃過豬肉但沒看過豬走路」。少了心理連結,間接導致人們對於迫害動物事件無感,對於自然環境惡化無感,更遑論同理心。那些環保、動保、護樹…等等團體的影響力是極其有限的,除非讓人們與這些自然環境產生更多的直接關聯,否則就像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和我們有什麼干係呢??!!
人與社會的疏離
在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 雜誌曾經報導一名奇人,
他花了50年造訪了世界上所有(196個)國家。採訪者問到:「在五十年的旅行中,你觀察到最大的改變有哪些?」他回答:「我看到最大的改變是,要進行這種旅程困難多了。我們在1965到66年環遊世界時就覺得,儘管道路狀況比較好,開的又是四輪傳動車,但我們要穿越中國比馬可波羅當年還難。在接下來的五十年當中,情況又變得更壞了。假設你要沿著我們當年的行車路線走好了,我不覺得你今天可以活著離開敘利亞或伊拉克,因為有伊斯蘭國(ISIS)。我也不覺得你可以從阿富汗全身而退。更別提葉門,那裡已經被胡塞(Houthis)武裝組織把持了。南蘇丹是世界上最新獨立的國家,我本來很看好它,但它也正迅速陷入混亂毀滅。索馬利亞的情況仍是一觸即發。外面的世界滿恐怖的。」(在此節錄其中一段)
即使人們早已邁入全球化、民族融合、文化交流、遷居移民時代,但人們的心理遠遠跟不上身體和社會的變化。先不論國與國區與區之間的邊界愈來愈嚴格管控,族群與族群之間的心理界線是最難消弭的。這種因為歷史背景、生活文化不同造成的族群分化自古便存在著,然而現在有了網路社群的催化,少部分的人們能夠開放包容多元文化,但大部分反倒是更加排外分化,小至形成厚重的同溫層,大至形成極端民粹主義。
人與人的疏離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在裸燈清晰的照亮中我看見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上萬的人們,或許還不止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他們交談著卻沒有真正說話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他們聽到聲音卻沒有真正傾聽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
他們寫著一些沒有傳達任何心聲的歌曲
And no one dared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而也沒有人敢去驚擾沈默之聲 」---- ((Sound of Silence寂靜之聲))
(休息一下,聽首歌吧~!!)
五十多年前的老歌((Sound of Silence寂靜之聲)) 早已用最簡單的詞曲唱出了彼時的人際關係。那個年代還沒有智能手機,網路電腦還沒流行,現在它們卻背負嚴重的「改變人類社交方式」的罪名。
從農耕時代的社群主義,漸漸演進到現在後工業時代的個人主義,人們從表面一致的集體中出走,再用另一種全新的方式走進集體中。前後兩個群體性質非常不同,農耕時期的群體生活相對單純,每個人也佔得較大的活動空間,人們經常的聚集並不會有太多的壓迫感;隨著年復一年生活變複雜了,接觸的外來刺激也愈來愈多,活動的空間被限縮……,這一次人們不再掩飾自己對於個人空間的需求,戴上耳機放大聲響,請勿打擾。
筆者的個人經驗能深刻地感受到這些 ---- 小時居住在農村,那裡的資源資訊較為缺乏,村里的人們能有很多時間和心力去與人社交;後來搬到都市,明顯感覺人們較不熱情(不至於到冷漠的程度),剛開始不太適應,認為這並不是一個健康的相處方式……,然而多年以後,當我長期遠離農村,成為巨型雞寮城裡的那隻雞,我想人與人之間帶著一點疏離感可能才是最適合都市的「生存」方式。
人與自我的疏離
前文已經提到了許多次「現代人的訊息量超載」、「生活中的刺激量太多」等等老掉牙的話,一個人有很多機會去做些什麼事、認識新的人、去新的地方……卻很難什麼也不做,無法處於完全的靜謐,無法長時間獨處 ---- 無法和自己和諧相處。
回想起過去那些無所事事的獨處時刻,如今卻是最重要的經驗。例如:童年時在鄉間騎單車閒晃、在彰化偏僻海邊的一所中學實習、獨自旅行、躺在樹下望著天空發呆……,此時需要具備兩個要素:「獨自一人」以及「放空/沒事做」。在這樣靜謐的時刻,人的感官將異常的放大,能感覺到平時忽略的聲響、氣味、觸覺…… 接著人的感官慢慢縮小,縮小到只剩自己,一個可能最不願面對的人 或是 一個久違的朋友。
在台灣文化裡,莫名的流行命理風水、星座運勢、求神問卜….,閒談時也大多是聊他人的八卦新聞,甚少提及自己的想法或感受,似乎一說出來就會變成一種沉重、不合時宜的話題。久而久之那些潛藏已久的負面記憶從未釋然,猶如一處外表結痂底下潰爛的傷口…..人人攜帶著,形成一股焦躁暴戾的風氣,群眾脆弱敏感,容易感到受侵犯而激動爭吵,
人與生產物的疏離
上面兩段短片把多數的工作和人的感受表現的很傳神,那就是 ----- 空虛感與無意義。
馬克思(Karl Marx)為此作了一個很好的註解:
在資本主義工業化生產的過程下,原來完整的生產過程一一被切割分化成細碎的小步驟,工人不可避免地失去對自己工作的控制,從而失去對生活及自我的控制。工人從來就不是自主、自我實現的人類存在,他只能以資產階級欲其所是的模式而存在。
接著他又提出「異化」(alienation)的概念,指原本自然互屬或和諧的兩物彼此分離、甚至互相對立。
在工業化以前,人們各司其職,例如工匠從設計到製作生產出一張椅子;裁縫師直接與客人互動並製作出投人所好的衣服;農人從栽種、收成、販賣也都是自己一條龍的包辦….. 他們的生產過程是完整的,產物對他們而言是成就感來源,最後銷售時也是直接和消費者互動,消費者也能直接給予回饋,「生產者、生產物與消費者」三方形成緊密的連結。
彼時的人大多不求大量生產獲取暴利,想著養家糊口安居樂業就夠,直到出現「想賺更多一點、有更多效率」的慾望(資本主義、工業革命)改變了這一切。為了使生產更加快速低成本高產出,那就是把一件事分割成許多小步驟,每個人專職做某一步驟,只需要不停重複某一動作,不需要多加思考,猶如機器的高速運轉。
從此以後,工廠裡的作業員只會製作椅腳或椅面,車衣工只管製作衣袖或衣領,辦公職員只熟悉公司裡某一項業務….. 勞動者沒有感覺自己的工作有什麼重要性或是創造出什麼影響,自己僅是龐大機器中的一枚螺絲釘,隨時能被取代。
科層分工的工作像是龐大機器中的一枚螺絲釘,隨時能被取代
接著,勞動者與消費者之間的關係也愈加扭曲,車衣工製作出高級服飾,結果自己的微薄工資根本買不起,甚至車衣工嫉妒那些穿高級服飾的消費者們;種植高級咖啡可可豆的第三世界人民,也大多買不起那些原料,生產者和消費者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兩群人。
早期的傳統市場、街邊小店的購物方式,消費者直接與生產者/勞動者交易,商品的品質優劣、價錢是否合理、服務品質好壞…等等立刻會得到回應,買賣雙方大多是鄰里關係,大家互相熟識,有著人情包袱關係,誰也不敢逾矩。隨著販賣通路的升級,我們在超市購物、在網路上購物,生產者不需要直接面對消費者,商品使用黑心原料或是恣意漲價受到的譴責較為間接。另外,我們也不清楚生產者不清楚勞動過程,因而更肆無忌憚地浪費資源….. 這些人與人、人與物的連結架構,已經被層層分割,遠遠的拉開距離,我們做的事情見不到明顯的前因後果,收不到立即直接的反應,理所當然造就了現在失控的局面。
破碎與完整:在長成雞以後,變成烤雞以前
大學暑假的某一天,我和堂弟表妹們一起騎單車去養雞的阿婆家,他們從小生長在台北市,幾乎沒見過那麼大一群雞,我們興奮雀躍地走進雞寮裡和雞玩(?!)。臨走時,阿婆送給小堂妹一顆雞蛋,那是一顆只有薄膜沒有蛋殼的蛋。
「我們這裡有時候會有一些奇怪的雞,生不出蛋或生出來的蛋不一樣……,我們也有養鴨,鴨是在柵欄裡圈養的,也有一兩隻奇怪的鴨會自己偷跑出去…,想攏無,牠們應該是生壞了。」阿婆說。我們聚精會神地看那團只有薄膜包覆的蛋,晶瑩剔透的蛋白裡鑲嵌著澄黃色蛋心,一群屁孩看著那顆異樣的蛋嘖嘖稱奇,十多年後我們都還記得。
小堂妹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的那顆蛋,在她只有五歲的小手心,最後手一滑……蛋摔到柏油路上,破碎成蛋糊。這個沒有長成雞的特立獨行的蛋,相較起那些關在鐵格裡的雞隻們,才是最幸運的吧?!
多年以後的現在,偶而會聽到這樣的話 -----
「終於離職了,恭喜我吧!」
「我們已經搬去山上住兩年了,雖然比較無聊,但感覺好舒服~」
「早上去看反同團體的文章,終於離開同溫層」
「最近和朋友在規劃經營獨立小店」
「最近幾年真沒什麼特別想買想要的東西……都不必擔心錢不夠了」
身邊有愈來愈多的人、坊間愈來愈多的文章影片在談論這樣的「出走」、「離開」、「改變」,雖說是「愈來愈多」人,仍然是「極少數」人。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下,換個生活方式大概是解套作法之一。尤其我們身處在這個無形卻又龐大的雞寮裡。
在成為烤雞之前,為自己做些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