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我有個家,那個家是街頭巷尾人們的記憶──「葉記小吃」。
一年四季,葉記小吃賣麵、滷味、各式黑白切。
「米粉湯、米苔目、豬舌、豬心、豬肺、大腸、黑管、白管、透抽、嘴邊肉、滷豆干、海帶……米粉湯、米苔目、豬舌、豬心、豬肺、大腸、黑管、白管、透抽、嘴邊肉、滷豆干、海帶……」我邊吸著那門縫裡頭的味道,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葉記小吃讓我生來就有廚藝好手的基因,結婚第一年,我丈夫總是坐在餐桌上與我共享著我烹調出來的一桌佳餚。那時候,我以為幸福就這樣,古老諺語說:「要捉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先捉住他的胃。」我還記得這句話出現在英文課,那個總是把衣服扣子扣到下巴的女老師,推著臉上的黑眼鏡,慎重其事地要我們把它背下來,像是她給了我們一張幸福的護身符,「只要好好拿著鍋鏟,幸福就會光臨。」我認為那是她的座右銘。
但第二年,他的靈魂就被偷走了,亦或是這才是我認識的他本來的樣子?我得揪著一顆心,隨著他留下隻字片語蛛絲馬跡去找尋正在尋死的他,然後用盡全力地到那些城市裡不知名的小旅館裡把門給撞開,流著眼淚拍打他的臉,大聲哭喊他的名字,把他拖出房外,等著救護車到來……
生活在我30初頭時就變成了一場不停重覆的惡夢,而我那獲救的丈夫醒來後,會抱怨我為什麼讓他活著,除此之外,他便不和我說話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看著那個曾經因為我的廚藝而傾倒,然後娶了我的男人,一瞬間變成透明的遊魂,穿透過我,出入在我的人生。
我曾是「葉記小吃」的千金,受寵的孩子,和小妹生活在那個典型長條狀的台式住宅空間裡,父母親把一樓空間切成三段,前端展店,中間走廊通道,後端是配料空間。
小吃店是祖父母留下來的產業,只要安份守已地賣著食物,我們一家四口便能舒服生活。這個長條型的房子裡,也總是充滿著陽光、和食物香味…… 香味,香味……對我來說,食物不只是有香味,它們還會唱歌。
尤其,冬天。
祖父母用紅磚搭建了大灶,那是父親煮湯的地方。他會將汆燙後的肉骨丟入湯鍋裡,母親把切好分類的蔬菜逐次丟入。接著父親會站在一張板凳上,用大湯勺專注地攪拌著,湯鍋底伸出滋滋響的火舌,鍋子裡沁出溫暖,撩撥著鍋簷發出ㄅㄛ ㄆㄨㄅㄛ ㄆㄨ的聲音,像一種規律沈穩的音調,唱著歌,香味四溢。
10歲那年,爸爸突然不穿汗衫,即使做粗活他還是堅持穿起了熨燙過的襯衫。收工時他計較熱燙燙的蒸氣怎麼滾花了他的手?他說豬腥膻味黏著他一整天,他說市場裡溼褥潮溼的地板需要改善,他對一些一直用斤斤計較方式和他表達親近的街坊鄰居開始無法忍耐。
後來,那台進貨的小貨車被賣了,取而代之的是豪華房車。而當那台俗稱「米漿」的德國車款進出市場時,只見人人指指點點,臉上的表情說是艷羨不如說等著看好戲,那明顯的違和感讓我、媽媽和妹妹都感到尷尬,我們拒絕坐進那台米漿。
那段時間,父親沈浸在一個他發現的新世界裡,他眉開眼笑,有時候攤子也不開了,出門必得穿得整整齊齊出門,晚間醉醺醺回家。
過不了多久,爸爸瘦下來。他穿回了汗衫,米漿又變回了小客車,他回到廚房裡,但所有一切從彩色變成了黑白,他們像被程式設定好般,準時站在一塊,整理著食材,備料,煮湯,沒有爭執,沒有對話,也沒有了彼此。
那個日子,如同現在,空氣靜止,未來像潛伏在闇黑裡即將上映的恐怖電影,裡頭有個披頭散髮長著厲齒、白衣上沾著血跡手握著尖刀的人,他正準備撲上來,嘶咬撕裂開我,但他可能不恨我,殺人只是他人生的必需。
那天,一點點聲響、悶悶地從樓下傳開來;我蹬開被子,父親在廚房裡的身影隨著光線搖晃,他手上拿著一個東西,正對著桌上一物用力猛戳,那時的父親,身體裡邊發出了「嗯嗯」的悶聲。
一顆豬頭,在我眼前。 牠雙眼已被挖空擱在桌上,眉心間一條長長的血路,鼻子剛被摘了下來,嘴吧順勢被扯開來了……父親,正在試著取下的,是牠的耳朵。
一場毫不遮掩的屠殺在我眼前發生。父親舉起刀子時眼神淡淡地,幾聲從父親身體裡擰出來的嗯嗯悶聲,如所剩無幾的靈魂,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那眼裡一點一滴地被稀釋的豐富慈愛,穿越了我,留在我的後方。父親低頭繼續工作,而我輕手輕腳地回到了被窩裡,那一刻我腦中回憶起無數個味道:老爸身上的香煙味,鍋子煮湯的熱氣帶來滿屋子暖暖淡淡的鮮肉香,白米飯蒸熟後撲鼻的芬香,燉煮湯時輕唱著撩撥食慾的小曲……
會唱歌的鍋子,唱出來的是首只有我能懂的幸福小曲……
「阿如,你阿爸是俗辣啦,錢捲捲就逃走了!」
「借錢都不用還喔,天底下有這麼好康的事嗎?」
「你尪出國?!你騙我第一天出社會喔!叫伊出來!」
那日放學時,「葉記小吃」裡塞滿了人,他們有的身形壯碩、樣子兇狠,有的就是平常會來店裡吃東西的熟悉面乳,他們在店裡翻翻找找,大聲說話,而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父親一面。
那一年股票從萬點直探二千多點,那一年有人跳樓,有人臥軌,爸爸的資產從大浪變成了泡沫,他什麼也沒做,就是選擇消失不見,把債務留了下來。
小吃攤前的位子,全都收了起來,「葉記小吃」就這樣死了:招牌被拆下來、桌椅被搬得精光、我和妹妹常看的電視也被打壞了…… 當天夜晚,我們母女三人擠在巴士最後頭的位置裡,車窗外燈光滅盡、夜仿若能吞噬城市,能吞噬掉我們的人生。
車子裡傳出了戳揉塑膠袋的聲音,有人打開了什麼,用梅子粉醃的芭樂味道散了出來。我沒問我媽媽她要帶我們去哪裡,隱隱約約,我知道我們要丟掉葉記小吃的人生。
我用力抽動著鼻子,想把那醃芭樂的味道緊緊塞滿在我身體裡,只有食物的味道才懂我,只是聞著,我就不孤單,我不孤獨,我沒有被父親遺棄,我還是葉記小吃的千金。
直到味道消散。
逃到北部,媽媽改了一個名字,我也從「葉玉如」變成了「葉燦如」,媽媽找到了一個會計的工作,而這個世界再也沒有「葉記小吃」,我們也沒有過去,只有現在。
而我。 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只對廚房和數學有興趣,我埋頭反覆地解出他人所無法理解各種數學難題,回家後也只往廚房裡鑽。一直到高中畢業前,我只對這兩件事有興趣。
我拚命地想複製曾經有的幸福,12歲開始,我就懂得如何做出一桌好菜,我喜歡像爸爸一樣站在湯鍋面前,聽著鍋子唱歌;我喜歡看著家人吃著我做出來的飯菜,喝著我做出來的湯,我們邊聊天,邊笑著。
親手做菜做飯給你愛的人吃,在廚房裡聽著肉香四溢的歌,這樣的過程,對我來說──就是愛,而我曾經深信不疑。
「女人,要靠自己。」如今總是穿著素淨筆挺的套裝,已經是會計師事務所負責人的媽媽這樣跟我說。現在的她,確實要什麼有什麼,但她忘了我們失去父親後和她一同生活的日子,完全無幸福可言。
媽媽總是一大早出門,連多看我和妹妹一下都來不及,十多歲的我被迫擁有半個母職的角色,我邊擤著鼻子、邊牽著妹妹,望著媽媽在餐桌上放好的錢,想想一會該帶妹妹吃什麼。
那時,我不懂燒菜,我們的房子沒有味道。一個禮拜後,我發現就算周六周日放假,老媽仍是埋首於各種數字裡,「她永遠不可能再走進廚房!」我想著,便開始盤算該學著在放學後的黃昏市場買菜。我試著讓廚房裡的鍋爐熱起來,一開始我用一只老舊的湯鍋和一個電鍋,煮出了二菜一湯,後來規模逐漸變大……一個屋子裡只要飄著飯菜香的味道,任誰都願意留下來讓胃腸暖一暖。
我的第一餐飯,就是香菇蒸蛋、汆燙菠菜以及高麗菜飯,只是這樣,就讓吃了一周便當的妹妹,咧嘴笑開。而我,從妹妺的笑容裡開始迷戀「廚娘」的角色,我懂得如何去愛我的妹妹,又或者是這樣被人所愛──做菜、做飯,才是通往幸福的捷徑,這時,我開始深信不疑。
後來,我和丈夫結了婚。大家都以為我是因為丈夫的才華才愛上了他?只對數字有興趣的我,根本不識才華。愛他,因為他吃了我做的菜在我面前哭了出來,我知道公司裡有不少男人對我有興趣,但沒有一個男人能像他一樣。
我相信菜餚有可以讓人幸福的魔力,自然擁有一身極好的廚藝,當然,我也不容得任何事情破壞掉我對幸福的苦心佈局。剛結婚,為了他一句「我不要小孩」,我拿掉了我的子宮;為了滿足他想買房子的虛榮,我和他聯手欺騙了公公。最後,謊言卻害死了這個可憐的老人家,而我,成了不必坐牢的半個殺人犯。
為了他的創作、他的夢想,我變成了我媽媽,我一天到晚在工作,拚命賺錢不得休息,最後連進廚房做飯的次數都寥寥可數。
不過是愛上一個人,不過是以為他愛吃我做的菜,不過是以為全然的順從會換得更大的幸福,但我怎麼都想像不到,這樣的一切竟把自己變成……一個沒有子宮的怪物??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無力招架。(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