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megumi看世界(小桔)
☆☆☆ 這是石公子愛上梁師傅的故事。
故事繼續
第二章、戲梅
踏上淺灘,急急撥開超過半人高的芒草,好不容易找到一條細細小徑,石雪陽不知不覺越跨越快的腳步,沒能奔上幾步就只能停下來。
還好及時停下來了。因為就在距離他腳邊半步的位置,一個黑色機括就張揚在他眼前。 那是個玄鐵製的機括,掰開的兩個半圓鐵環,各自磨了銳利尖齒,若是不小心踩中,機關裡的彈片立即蹦開,而兩道鐵齒就會如同黑色大口,頃瞬一咬,狠狠咬住觸碰到的任何事物。
那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機括,一般林野獵戶也常會在林野間置放,利用食物作餌,誘捕貪食野獸。然而,這個東西放在這兒,顯然並非同樣的目的,因為機括上沒有任何餌食,只是想要狠狠夾斷意圖闖入者的腳踝。 勸君止步,切莫再前。 石雪陽從那機括的擺設裡,得出了這樣的訊息。 身體裡流著商人的血液,懂得奇貨可居的道理,石雪陽並非真被這情景嚇到,反而從中嗅出了一抹不尋常的味道。 這對梁氏父女對外人的防備未免也稍嫌過深了些吧。
停下腳步,眼前仍是一片芒草,伸手微撥草莖,隱隱還看見草叢裡安了好幾個黑影,顯然光是這小小的芒草坡上,絕對不只一處風險。那一個個黑色機括,也似乎不是隨意擺放,從安置方位看來,多半符合五行相生相剋的道理。能擺出這番陣仗的,絕非普通百姓民家。
倏地覺著有種被窺視的感覺襲來,石雪陽背脊一緊,可他急速轉身察看,卻不見任何動靜。芒草叢依舊是芒草叢,遠遠的江面上,煙波依舊,但已不見撐舟小哥的舟影蹤跡,如鏡水面,仍然映著碧空雲影,連鳥獸都不曾掠過。 迴身遙望芒草坡後的那簇樹林,樹影層層疊疊,但絲毫望不見那紫衫姑娘的身影,石雪陽猶豫了片刻,決定暫不前追,即使他心裡對於那位姑娘所產生的好奇越來越深,他還是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唯一目的。 流光酒還沒到手,這可不是能閒步追在姑娘身後風花雪月的時刻。
不過,若是生意順利談成了,有機會的話,他倒真的很想可以會會那冷凝的傲容,不知道他一貫暖陽的魅力能不能消融姑娘臉上的冰霜半分。 那雪色容顏,眉目裡漾著英氣,如果能夠染上緋粉,一定特別好看。 石雪陽不是登徒子,在家規訓育下對於女子也一向尊重有禮,然而,或許是他自小到大不曾如此被人忽視無視,一時間,心裡有了較勁的念頭,他就是想讓那姑娘正眼相待,那怕一眼也好。 其實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執著,但他就是明白他與那位姑娘不會只有一面之緣。
往回走,繞過泊邊短橋,石雪陽沿著延伸小徑走過另一片芒草坡,直到行過一小片樹林,終於看到一處小屋。 那屋子說不上簡陋,但也絕對和豪宅沾不上邊。幾間相鄰屋舍,聚成三合,中央空地上,散步著幾隻啄食穀粒的雞,見了石雪陽也不特別害怕,仍舊繼續四處咕咕作響,散步的散步,吃穀的吃穀,一樣沒有該有的待客之道。
「梁師傅?梁師傅?在下石雪陽,聽聞梁師傅能釀流光,今日特意前來拜訪,有一門生意想與您商量……」
輕敲暗掩門扉許久,果然沒有分毫回應,看來這梁師傅確實是不在家了。從門縫悄探,只見屋裡擺設簡單,更重要的是完全不見酒罈,未聞酒香,或許那撐篙小哥說得沒錯,此處當真沒有酒坊。 想想如果那梁師傅當真已不再釀酒了,真是特可惜了,否則以流光酒的名聲、以小飯館裡那罈花凋的手藝風味,必然能在玉石宴上大放異彩,日後肯定大發利市,光是慕名而來求酒的人就會大排長龍。
到底石雪陽是在出發之前就想過如此結果,所以,他一點也不灰心,只要能與梁師傅會上一面,他就有說服的機會。這是他家學多年加上這兩年實際涉入商場所養成的自信。 知名釀酒師重出江湖助陣,絕跡名酒流光再現,如此聲勢,必然會使玉石宴風采更甚,引人注目。石雪陽越想就越覺得興致勃勃,大丈夫不怕難關,更要勇於挑戰。
既然怎麼樣都得等梁師傅回來,與其在這裡看著一群雞啄地,不如他四處多晃晃,也許剛好能碰上那位不知躲到哪裡去的姑娘,順便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她想必就是撐舟小哥口中梁師傅的女兒,又冷又辣的丫頭。會是怎麼樣冷辣呢?瞧她方才那冷瞪的眼眸,或許可見一斑。
石雪陽多半沒發現自己露出了一臉興味的微笑,他的腳邊不知何時聚集了好幾隻母雞,蹭來蹭去,而一隻紅冠公雞正膨脹了冠羽大步走來,似乎頗有想要一較高下的態勢。
「唉唷!……」 一不留神,竟被啄了一口。
莫名其妙被群雞擁戴、驅趕,石雪陽只好邁步離開空地往屋後走去。 越過一座井,穿過幾株青青綠綠的桂花樹,石雪陽隱隱聽見一陣歌聲,輕輕淡淡傳來,像是有人因為喜悅哼唱,旋律曲調聽辨不清,但嗓音軟軟柔柔,很是誘人。這歌聲的主人,會是那位梁姑娘嗎? 石雪陽未即深想,就循著歌聲而去,天時地利人和,在此絕妙的時機要是不懂把握就有愧他自詡諸葛玉面傳人的名號了。
隨著歌聲越聽越清、越辨越明,石雪陽終於聽出那姑娘在唱些什麼了。
「青梅林,摽有梅;黃梅林,摽有梅,枝頭青青如妾心,青青梅果誰人摘?哎呀哎哎唷,點點落入郎手心啊……」
這首山歌民謠石雪陽是聽過的,不知由誰改編自《詩經國風召南》裡的〈摽有梅〉,寫得正是女子待嫁心事,見青梅已熟,聲聲呼喚有心追求的男士們切莫錯過嫁娶時節良機,姑娘家唱這首曲子時,多半心裡已經屬意了愛人,用來鼓勵愛人勇敢示愛追求。 想不到這梁姑娘居然會對著梅子哼唱這樣的情歌,敢情是在借梅抒情?她心裡想著的,可是她的心上人? 石雪陽說不上來發現姑娘可能有心上人之後,自己心情為何突然煩躁起來,他只是悄悄躲在林樹後頭,靜靜瞧著那淡紫身影輕巧在梅樹林裡移動。
真是個身手靈巧的姑娘,只見她一邊小聲哼歌,一邊伸長手,把一碰就熟落的梅子,一顆顆輕巧的拋入身後肩揹的竹簍裡。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請恕小桔多嘴寫一下翻譯,原本就知道此詩之意的朋友請多多見諒。這首詩的意思是: 梅子落下了,枝頭只餘七成,想追求姑娘的男士們,好時節已經到了。 梅子落下了,枝頭只剩三成,想追求姑娘的男士們,現在就要行動了。 梅子已經掉光了,要拿竹筐來撿拾了,想追求姑娘的男士們,再不開口就來不及了! 總之,這首詩就是首勸婚詩,勸人婚嫁媒娶要及時,因為以前時候的人,錯過年紀,就遇不上姻緣了。)
不覺自己咬牙切齒無聲唸著熟背過的詩句,石雪陽見姑娘已採了大半筐梅子,握著拳頭暗自心想,這姑娘就這麼想趕快嫁出去嗎? 哼,明明看起來年紀不過十六七八,用得著這麼著急嗎? 石雪陽當然是忘記了十六七歲正是女子芳華年紀,本來就是待嫁之齡,要不自家今年剛虛年十六的妹妹雪櫻也不會從年初開始就有媒人不斷上門談親議婚。
「今朝啊 ,摽有梅 ;明朝啊,摽有梅,青梅熟呀待煮酒,咬梅酸啊吐梅澀,哎呀哎哎唷,郎啊可知妾心苦甚啖梅漿啊!」
咦?歌詞怎麼唱著唱著好像跟以前聽過的不太相同,石雪陽不覺微皺眉頭,有些不解。 怎麼?難道是與心上人分開了嗎?不然怎麼會唱著又是酸又是苦又是澀? 可是看那姑娘的表情並不淒苦,仰頭的側臉不見冷然,而在陽光下帶著笑意,映出燦然,即使日光眩目,石雪陽也別不開眼,看得目不轉睛。
「青梅啊,入筐來 ;黃梅啊,入筐來,郎心不懂甘香味 ,滴滴梅淚不如釀酒甜,哎呀哎哎唷,好梅自有好去處啊,素手玉瓶好時光呀,辭澀別酸瓊漿來啊!……」 咦?怎麼越聽越像是在唱歌調戲梅子?難道說,她唱這首歌壓根與什麼心上人全沒關係,只是想勸這些梅子乖乖讓她摘下來釀酒? 咦?等等,釀酒?這姑娘會釀酒!
「素手玉瓶好時光呀,哎呀辭澀別酸瓊漿來啊!……」
「梁姑娘,唱歌真好聽!」
一人才出聲,一人歌聲就戛然而止。
「初次見面,金陵石雪陽問候姑娘。」
梁素英別過頭來,沒想到方才乘舟而來的那個人,居然能到這梅子林裡來,而且她毫無所覺。
看著梁素英一臉愕然,素手皓腕仍伸長觸碰枝椏,一顆熟落的梅子就這樣滑過她掌心往地面墜落…… 腳步一踏,輕功一使,石雪陽輕易的接住那顆落梅,轉眼就來到梁素英身畔。 兩人站得極近,近到絕對有違禮教的距離,梁素英猛然驚醒似的,飛快往後退了一步,眼神防備的瞪著石雪陽。
「梁姑娘,你的梅子。」
石雪陽腳步不動,伸長了手,將手裡的梅子直直遞了過去。但梁素英哪肯伸手去接,只是板著臉,冷著嗓問:
「誰是梁姑娘?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怎麼來的?姑娘方才不也看到了嗎?在下是乘舟來的……」
石雪陽本想妙言打趣,豈料梁素英半點沒有想聽玩笑話的意思,一雙明眸瞪得老大,手裡也緊握拳頭。
這姑娘會武,而且武功不差,石雪陽從方才她採梅時移動的腳步就看出她武藝的功底了。顯然,要是有什麼事激得她出手,那她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 於是,石雪陽決定乖乖回答:
「在下特意前來,是想拜見梁師傅的,姑娘如不姓梁,請若恕在下唐突了。倘若姑娘是想問在下究竟是如何穿過那安了機括的草叢、避過枝椏上的蜂窩,繞過絆腳的棉繩和翻過鋪了竹片乾草的坑洞嗎?雖然姑娘設下的關卡都極為巧妙隱蔽,但在下行事一向謹慎,多年經商也懂得察言觀色,所以,有幸都剛好能避了開來。」
儘管石雪陽說得輕鬆自在,但梁素英很清楚師父替她設的陣法雖然不複雜,但一般人絕對無法輕易闖過,他們多半會在芒草叢和樹林裡吃盡苦頭,最後只能快快離去,以免誤入沼澤被困在溼地裡餓上三天三夜。 可是這個男人不只過來了,而且無聲無息。
一時間,梁素英心頭有些慌張,她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這荒洇渚不再是個安全的地方,而她平靜的生活也將要有所異常變化。 父親通常要近傍晚才會回來,此刻她只能倚靠自己的力量去對付這個男人,不管他來意為何,都要先把他趕出去再說。
「你走吧,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
「噢?難道說姑娘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露出暖陽笑臉,石雪陽故意不把話意說明,就想逗逗姑娘同他多說幾句話。
雖說方才看姑娘開心唱歌摘梅子的笑靨暫時是見不著了,但是,那細緻臉容能多看上幾眼也是賞心悅目的。
察覺到石雪陽注目的視線,別過身去的梁素英,不只更加冷凝了臉頰,還踱遠步子,再次拒人千里。 石雪陽拈著梅子的長手,沒人肯接,他索性把梅子湊嘴裡啃咬了一口。 呃……青梅子還真的又酸又澀。 然而,嚼到口齒生津,梅子的清香也漸漸泛了開來,從酸澀裡奇異的一點一點透出甘甜來,教人忍不住再嚐一口。嗯,還是又酸又澀。
斜眼瞄著石雪陽表情豐富的細品梅子,梁素英突然分外不自在了起來。
這個男人刻意親和的表相下,顯然掩著不張揚的霸氣,烔烔的目光,更像是一旦牢鎖獵物就不會輕易放手。 他不會是躁進的那種獵人,看他吃梅子的模樣就知道了。一顆小小梅實,俐落啃了梅肉,除拈梅指尖之外,毫無沾染,難怪他能一路如風而來,身上卻不惹半分狼狽。 若是被這人給纏上了,必是會糾纏不清的。梁素英很想邁開腳步狂奔,可是她的去路被石雪陽擋住了,而她一點也不想往梅林之後跑,因為,一旦她開始跑動石雪陽必會前追,那藏在梅林後的,就再也不是秘密了。
惱著神色,梁素英故作自若,轉過身去繼續摘梅子,邊摘邊說:
「公子要什麼,不關我的事,我也沒興趣知道。但人言可畏,男女授受不親,未免瓜田李下,還請公子不要為難小女子。這片梅子明日就會全落了地,我再不摘,就遲了。」
「姑娘莫慌莫著急,你說得對,這片梅子的確都快熟透了。既然在下左右都要等到梁師傅回來,不如就一起幫你摘梅子,兩個人動手,速度更快些。姑娘請放心,在下一定保守禮節,決計不會輕擾姑娘的。」
石雪陽露齒一笑,說著就動起手來,伸手連摘了幾顆梅。明明相距頗遠,但石雪陽偏偏就是能夠把手裡的梅子,不偏不倚的投入梁素英背後的竹筐裡。而且不管梁素英如何急速跨越腳步,怎樣在梅林裡移形換位,石雪陽總是能輕易跟上。兩人雖然未曾依偎相靠,卻總如日月一般相互映照。
眼看梅子已摘得差不多了,梁素英也跑得煩了,既然逃不出石雪陽能掌握的範圍,她也乾脆不跑了。 解了筐,坐在一棵橫倒的樹幹上歇腳,梁素英沒好氣的問:
「你找『梁師傅』到底有什麼事?」
石雪陽不吁不喘的款了衣襬,也在樹幹的另一端坐下,回答:
「梁姑娘的父親既是釀酒能手,我找他自然就是想買他的手藝了。」
「哼,什麼手藝值得人大老遠跑到這水泊裡的荒洇渚來找?」 梁素英的語氣,冷冷淡淡,似乎還有一絲輕蔑的意味在。
「玉流光。」
見梁素英臉容微微一楞,石雪陽狀似自顧自的往下說:
「其實我真正想找的是流光酒,可惜失傳了。聽聞梁師傅所釀的玉流光不論風味香氣醇厚皆近似當年流光,在下就想一探究竟。畢竟玉石宴裡可說萬事具備,只欠流光了。在下能得玉流光之日,就是重開玉石宴之時。」
「玉石宴?」
「梁姑娘可能有所不知,在下出身金陵天香樓,三百多年前,天香樓的本家旗號可是在北方飄揚的。」
石雪陽把當年諸葛玉面的種種美事美談,一併向梁素英說了。見梁素英聽著有興致,他說起故事也特別來勁。
「你高祖的爺爺,能夠如此看重他的妻子,時時刻刻惦念她在心上,即使她的身分不利於他也同樣不離不棄,真是深重情義的良人。」
梁素英低喃著心裡的感觸,遙想在那遙遠的年代裡,曾經有過一場動人的真情故事。然而世事更迭,歲月流轉,如今世道,可曾還有那樣的人、那般的情?想著想著,她的神情似乎有些黯然。
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梁素英悄然站起,揹起竹筐,只拋下一句話:
「那你不該來的,像玉流光這種不祥的酒,根本就不該被納入玉石宴,像那等糟粕只會玷汙了玉石宴的美好。你快走吧,別再來了,在這荒洇渚上,你是找不到你想要的幸福的。」 說完轉身就走。
見梁素英想走,石雪陽顧不得禮教,伸手就拉住她手腕,急急喊道:
「不,梁姑娘,你先別走……」
可是梁素英並不回頭,百般掙脫不開那被鉗握住的手腕,她羞惱的輕吹一聲嘯哨,樹叢裡忽有一黑影一躍而下,撲襲過來!
就在石雪陽直覺想為梁素英抵擋時,他已經被那團黑影狠狠撲倒,重重壓制。仔細一看竟是一頭巨獸。
一頭渾身斑斕黑點的金色花豹!
石雪陽胸口被花豹巨掌用力踩住,險些要喘不過氣來。他才想出手猛擊花豹頭顱,就聽見梁姑娘好聽的聲嗓一聲輕斥:
「花兒,看住他!不准他跟來!」
花豹聞言應聲趴下,立刻把全身力量都壓在石雪陽身上,害得他動彈不得之際,梁姑娘已經揹著竹筐快步走出梅子林了。
〖待續〗
#小桔創作 #雪陽素英三部曲 #梅漿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