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移植在台灣是一個不容易的手術,除了技術上的難度之外,器官捐贈的風氣式微,大家不喜歡塵世的器官被重複使用。心衰竭的病患需要心臟移植的判決一旦定讞,便進入了漫長的等待程序,那顆舊的、已經回天乏術的心臟,卑微而奮力地跳動,是為了等待合適的新心臟,終結它不被看好的演出。病人每天慶幸自己睜開眼睛又活過一天的同時,卻矛盾地希望在某處有一個人生命畫下句點。
了無生氣的日子會終結在尖銳的電話響起,有一個活生生的心臟跟你配對成功,此時必須在六小時之內回到醫院,手術室團隊已經就緒,迫不急待在你胸前劃一刀,因為在這場戰役裡,時間是最不能妥協的變數。
生命的旋律會在這一天劃一拍休止符,然後進入下一個章節,不管你願不願意,不管你是不是已經在下周約好趕赴一場宴席,都得在無色無味的巨塔內彈奏新生命的第一個章節。
移植後的排斥跟感染是天秤的兩端,必須抑制你的免疫系統,讓它不要攻擊新的心臟,但是在抑制免疫之後,緊接而來的挑戰是細菌無孔不入的感染,當醫療團隊戰戰兢兢地滴定各種藥物,盡可能維持天平的平衡時,那些關於皮膚搔癢、水腫等藥物副作用只能視為必要之惡並束手無策,對你來說卻是再真實也不過的苦難。
好不容易等到配對的心臟、重獲新生的這一天,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王子與公主終於幸福快樂地在一起,沸沸揚揚、大肆慶祝。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有時候我們也不能預測新生活從哪時候會開始出錯。
最近遇到兩個心臟移植術後超過五年的病人,曾經都是重獲新生故事裡的主角。
李先生在十年前換心時,正是意氣風發的不惑之年,在加護病房中醒來時,他老婆欣慰的微笑、他新生之後眼中散發的光芒還歷歷在目,最近再次看到他,中間經過了兩次中風,第二次的中風造成肢體功能不可逆的缺損,他失去了左手左腳的控制,坐進輪椅、穿上成人尿布,同時失去進入社會的能力,當美好遺失,他只能蜷曲在家,想著新生命開始變質的那一天。
我們一直希望他可以振作一些接受訓練,讓目前的活動功能再改善一些,但當他抬起空洞的雙眼,說:「For what?」,我們卻忍不住將眼神避開,試著不去描繪新生命的樣貌。
楊太太說他在六十歲的時候換心,換完之後不再動不動就喘,胸腔裡的心臟終於穩定不再惶惶不安,新的心臟讓她的生命充滿無限可能。然而,七年後,醫師卻是因為她的不活動而會診我們,她說:「我現在偶爾下樓買菜,偶爾開車去基隆...」,她的外勞在一旁搖搖頭,用唇語說阿嬤幾乎不出門。
如果新生活不一定如預期的海闊天空,那麼重獲新生是不是還不容錯過?
如果在抵達幸福的終站之前有敗下陣的機會,我們還應該奮力奔跑不放棄嗎?
如果新生命炫彩奪目,該將過去被否定的篇章收藏在哪裡? 過往的努力、曾經的精彩會不會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