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狂風暴雨,尉遲拔出手提收音機的天線,走近窗戶拉開一條小縫,把天線伸出窗外,有個電台傳出模糊的音樂聲和一些電波干擾。過了一會兒,音樂停了,緊接上最新颱風動向報告,大意是說風已轉向,仍然會帶來豪雨,風勢將在夜間加強,明天早晨颱風警報就可望全面解除等等,末了又播了一段一位有關首長對民眾的叮嚀,是那種可以用在任何一種天災的老生常談,似乎挺有道理的,又好像和這場颱風沒什麼關係──這位首長對氣象的知識絕對有限。
現在尉遲把余每天的行蹤調查得清清楚楚。
小屋一片漆黑,殘餘的蔥爆牛肉香味正在黑暗中飄逸,增添了有限的溫暖,夜裡風聲越來越大,颱風轉向似是和風速無關,感覺上比上次登陸那個還兇。雨停了,吹乾風比狂風暴雨更令人不適,有了雨,打在玻璃窗上還有一種不單調和潤滑的感覺。乾風卻是澀糙而淒厲的,在兩陣風之間的平靜令人期待著一種莫測和恐懼,下一波的摧毀力量在這種期待中總像是要強過上一波。
他和尉遲睡一個房間。剛入睡不久就被尉遲起身點燈的動作驚醒,迷迷糊糊中又看到尉遲把佳佳連人帶睡袋一起由隔壁搬過來,夾在他們倆中間。為的是怕佳佳醒了會害怕。
以前,每次小馨半夜由夢中哭醒一定叫他。而小馨和思清在一起的時間長,要比跟他親得多了,為什麼噩夢哭醒了會叫他而不喊思清,這一點他一直想不通。半夜,佳佳醒了,她一醒尉遲也立刻醒來。伸出手輕拍佳佳的背,親切的問佳佳幼兒園裡的事。佳佳高興的告訴他一個董老師的一些瑣事,口齒很清楚,然後尉遲起身熱東西給她吃,又對佳佳講了一個玩具店老闆娘的故事。那個故事似乎是最近報上登的一件小新聞,不過是發生在一個家庭主婦身上。現在家庭主婦換成了玩具店老闆娘,對小孩更有吸引力。
等尉遲和佳佳又睡下,景鴻伸手向擺在地板上的煤油燈,尉遲卻說道:
「我們留著煤油燈。」
景鴻認為整夜點著煤油會耗盡,同時他也不習慣開燈睡覺,尉遲卻告訴他如果佳佳再醒了可能會害怕,因為還得用她和余肇嘉通電話報平安,所以,不能嚇著她。
「把這個小女孩嚇壞了事小,把余肇嘉嚇著了事可就大了!」
這個簡單的原因說清楚以後,景鴻沉默了。
風勢有增無減,小屋外什麼也沒有,只聽到呼嘯而過的風聲夾雜著不規律的樹葉飄動聲。台北市區內的颱風夜總是不同的。不時,會聽到雜物在地上翻滾,一個店門招牌被吹下來,違章建築的屋頂整塊掀起,偶爾傳來救火車和救護車的喇叭聲──像是納粹搜捕猶太人的恐怖警笛。但是台北的颱風夜晚也曾是溫馨而可愛的,三個人困在一個四面波濤洶湧的小島上,小馨夾在兩人中間安穩的呼吸,一種小小的喜悅,整個世界拋棄在雙人床溫暖的枕褥之外,鳥巢雖小而簡陋,卻是牢固舒適。
不眠的夜晚總會想起許多往事,那些事又常常是不愉快的。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又好像記得幾件與他們婚姻有關的小事。那些是不是種下後來導致全面破裂的原因,他也說不上來。也許,破裂從來就沒有過起始。
風勢在清晨逐漸減弱,彷彿颱風永遠是在夜間颳得最兇。奇妙的是三個人幾乎同時醒來。實際上,景鴻是在接近清晨時才入睡,睡得不穩,那兩個一起身他也醒了。
屋外沒有雜物狼藉,卻也瘡痍滿目,吹斷的樹葉和樹枝滿地滿屋頂,甚至有一株不算太矮的相思樹也連根拔起。半夜,他沒聽到樹倒的巨聲,是被陣陣風聲掩蓋住了,還是在夢中?地上有個破裂的鳥巢,鳥蛋碎了,蛋黃流了滿地。天是陰的,風卻停得真快,走到窗前遠眺山谷對面的坡地,一片盎然的綠意,坡上的梯田靜靜的重疊,簡單而整齊的線條割畫低處的坡地,梯田裡的水光像平滑的鏡子,絲毫沒有受過颱風摧殘的痕逃,令人困惑,這一夜的狂風暴雨是否真實。
「颱風過了,我得出去辦點兒事,你留在這裡陪陪她如何?」尉遲抓起兩個空紙盒,還沒等他回答就朝門走去。
「你要去多久?」
尉遲停在門口看看手錶說道:「我下午接靜慧來住,今天是周末,我想,吃晚飯之前我們會回來。」
「好吧,你帶點食物回來,我怕我們挺不了那麼久。」
尉遲點點頭,拉開門後站在門口並沒出去,思索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說道:「你──要不要我打個電話告訴你家裡這兩天不回去?」
「不需要了,我常幾天不回家,他們已經習慣我來來去去。」
「喔,我怕余肇嘉和丘思清會懷疑到你,如果她打去你家查,交代得不清楚不太好。」
「好吧,那你就掛個電話到我家,說我們要運一批貨到彰化台南那一帶。我在服役時認識個朋友住彰化,退役後我們幾個在軍隊裡認識的朋友有時到南部幫他辦辦貨。」
「很好,我進了城就會打電話過去。喔,對了,下面我們停車的地方左邊那堆樹叢過去有塊小草地,土很軟,你能不能挖個四、五尺深的洞?」
「要幹什麼?」
「有些東西可能是線索和證據,事情完了以後得把它們燒掉、埋掉。屋子外那隻鐵鏟很好用。」尉遲說完跨出門,小心翼翼的把門關上之前還向佳佳揮了揮手。
一樁懸疑、緊張、刺激的綁架案,牽扯出人性的多重面貌。
獵 與 被獵,這場滿足慾望和野心的遊戲,誰,會是最後贏家?
1994年國家文藝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