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駛在五能線上的白神號,奔馳在津輕平原的南端,依傍著白神山地,親近著日本海。
在這名為千疊敷海岸的小站,列車暫時停留十幾分鐘,讓乘客下車欣賞千疊敷景觀。
千疊敷是受到海浪經年累月的侵蝕之後的岩盤地形,宛如鋪在岸邊的榻榻米,可以鋪上一千張那麼多,榻榻米上有些凹洞,盛滿著海水,稱作杯沼,像是舉行著美酒滿杯的一場大型宴會。
此時室外溫度不到零度,海水湧動不會結冰,但岸邊已是覆雪百里,所謂的千疊敷亦是蓋著層層白帽實在看不出地貌。岸邊立了兩座文學碑,一面碑文紀載著旅遊詩人大町桂月描寫到此一遊的風景,另一面則是摘錄太宰治在《津輕》一書中描述千疊敷如何奇特秀麗的一段文字。事實上這碑文所沒有摘錄出的下一句卻是:「這裡的風景十分普通,可以說是全國各地處處可見,並不會給人帶來像外濱北端海邊那種奇特的震撼,也因此不具有外地人所無法理解的那種津輕特有的佶屈乖僻。」 讓我不禁莞爾。他不是說這是一本旅遊指南嗎?這樣毫不留情的批評也太任性了吧!太宰治的輕佻、詼諧,如此直白又逗趣,實難與他最後的作品《人間失格》普遍給人的灰暗色調相映。
我並非為了太宰治而來,卻因為規劃了此次日本東北的旅行而意外展讀這本 《津輕》。
太宰治在35歲那年受出版社之邀返回老家津輕半島,寫一寫家鄉,雖是以遊記之名實際上更像是返鄉的見聞手記或追憶故舊之作。他的生平我知之甚少,幾本傳世之作我也不怎麼入迷,但《津輕》裡所展現的太宰治其人真性情,卻讓我十分喜愛,尤其他在訪友、四處遊歷之際,始終都要滿上一杯酒的模樣,讓我心有戚戚。
一路行來,我也跟他一樣,處處找酒喝。
啤酒和葡萄酒都適合同樂的氣氛,我以為日本清酒,更適合獨飲,尤其是獨自坐在板前配著魚生,或者是在陌生行旅中的列車上,就著窗外倒退的景觀,啜一小口,微微辛辣在舌尖彈跳,有時候酸而後甘,有時候圓潤祥和如靜水無波,一口一口啜飲著,這是無法分享的片刻。車廂隨著軌道輕微的顛簸,震動著酒意,微醺漫溢上腦門兒來,人恍惚了,忘卻身在何處,不知此時何時,天上人間俱無所謂了。
近年來代表著精緻工藝的二割三獺祭造成風潮,用磨至剩下 23% 的米心釀製出純米大吟釀,它甘爽順口,絲滑入喉,細膩如一碗無雜質好水,酒水合而為一的境界引人入勝。然比起這樣清澈的大吟釀極品,我倒偏愛起各地不同風味、精米含量多保留一些的純米酒。僅用米和酒麴,摻和著不同的水質所釀造出來的純米酒,一般便利商店或超市很常見到,各個車站小賣店裡也可以發現產自當地的地酒,縱然沒有大吟釀等級的細緻感,卻可品味隱藏其中不同程度的粗礪,充滿不同風土孕育出的生命紋理,裝在杯狀的玻璃容器裡,即開即飲,適合旅途中晃晃悠悠的陪伴。
往津輕平原之北前進,搭乘津輕鐵路上冬日特有的暖爐列車,復古的車廂裡裝著有煙囪的炭爐,爐上烤著魷魚,不一會兒烤魷魚的香氣瀰漫整個暖烘烘的車廂,像是受到感染一般,原本觀望的乘客們紛紛起身也買支魷魚、一杯酒,在同一個時空裡享受雪地裡的溫暖愜意。實際上那烤魷魚十分堅硬難以咀嚼,衝著香味和氣氛,也就不計較了。
在熱鬧騷動的氛圍中,鄰座那位大叔彷彿一點都未受到干擾,在窗台邊擺上自己帶的一壺酒,一只津輕琉璃小酒杯,一小包下酒菜,靜靜地靠在椅背上,任窗外的雪景如同膠片般散漫的轉動,不發一語。我啃著魷魚絲,也飲著自己攜上車的一口杯清酒,暈陶陶暖意無限。走道對面一對夫妻問我打哪來,又問我接下來上哪去,我答說秋田,男人喝了一大口酒,抖了一抖身體,直喊著:「好冷啊!」沒錯,這小火車正頂著風雪在滿眼雪白的平原上行駛,隔日要去的秋田最高溫度也堪堪零度而已。
告別不知名姓的同行乘客,我在金木站下車,一探家屋已經成為紀念館的太宰治老家,現稱作「斜陽館」。
1944 年的津輕之行,太宰治除了記錄旅行的足跡,還拜訪了老朋友和親人,側寫著自己的青春回憶。在序章裡他說這一趟旅程,鑽研的是「愛」,而非詳盡的歷史人文之導覽。因此,即便偶有引用歷史文獻,卻更像是一個引子,有如配酒的小菜,為酒的美味加分,太宰治寫下與朋友的對話、與家人久別之後的相處,讓這津輕之行充滿了人與人之間最樸拙的溫柔。
在斜陽館對街的觀光物產館,發現以Q版太宰治為圖案的一口杯清酒,當下便毫無遲疑的放進購物籃裡。自從發現有些地酒不但作成便於攜帶飲用的一口杯,還精心設計杯身圖案,頗有收藏價值,這一口杯便成為我的旅行必敗之物。嗜酒的太宰治若是知道他自己的形象永遠與清酒相伴,再也不用苦惱到哪裡找酒喝,一定會挺開心的吧!
雖非刻意安排,旅途中我也隨著《津輕》的步調,逐一探訪太宰治的朋友親人,行過他的落腳處,一撂津輕人家的家常。《津輕》的返鄉結束在太宰治非要見到失聯多年的女傭時那股一意孤行,因緣際會終是見到了,亦圓滿了「唯有再見才是人生」的惜別之情,而他最後瀟灑地評點自己的半生,亦將這遊記充當他的「獲友」的自白。難怪評論一般說此乃太宰治所有作品裡的明亮之作。
但我或許比較相信太宰自己的說法:「生活安樂時,作絕望之詩;失意受挫時,寫生之歡愉。」幾年後,他便選擇從生命的驛站下車。《津輕》或許真是對生命歡愉的最後註腳。
「唯有再見才是人生」轉譯自唐朝詩人于武陵的《勸酒》:
「勸君金屈卮,滿酌不須辭。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
原本是祝酒歌,先敬酒,再祝福,人世間聚少離多是必然,當不必太在意。東傳到日本,語意被解讀的倒是更加肯定了:
「人生要有離別才算完整。」
人生足別離,既是無可避免,倒不如坦然接受這些聚散難料。輕抿一口酒,滋味著人生行旅中可遇不可求或是擦身而過,太宰治先行離開,而我的旅程終將結束。自不必太過傷感與思念。
也是種種離別。
也是難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