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又一座陌生的夢境返來之時感覺疲憊無比。如果必須形容在裡面是什麼感受,我可能會說那像是被蒙在一只空氣皆被抽光的便宜塑膠袋裡,輪廓朦朧不清且乖異地扭曲變形。在那些真空時刻裡我也難以記得究竟有什麼故事發生,往往我只是一枚隱翳於他人意識浮動之間的薄弱光影。我的臉孔大概從未被記下過,使得這些都兒戲也似的,我是攀牆過去窺看偶爾玩耍的貓。
的確很多時候是只有這樣 : 我可能安靜地坐在某座夢裡的遊戲場悄然無聲地盪著鞦韆,或是當某個女孩被恐懼無比地追逐著我棲伏於她夢靨之獸的背脊冷漠如塵埃,又也許是在不知名的虛幻之城的轟然坍塌之際我把自己爬行成一隻遠方的蟻。事件從來沒被罣礙於我身,我僅僅是觀眾。
偶爾,僅僅是出於偶爾,他們會將我錯認,也許是一種母親的形象、戀人的原型、或是始終追殺著他的鬼魅、或著某位具有強烈象徵性的過客,如此地被賦予其實並不合身的意義往往使得我受寵若驚。夢裡的人們是很脆弱的,他們往往輕信於此,把他們心靈最柔軟易傷的部位,毫無保留地信任且供養著我這個輕如鴻毛的平庸人物。說真的會有那種時候我真的好想大笑出聲,一口氣掀翻他們薄弱的信仰,讓他們瞠目結舌,甚至有人可能會哭出來吧我想。憑什麼我必須擔當一個這樣子鬼鬼祟祟的探夢人呢? 我難以抑制自己厭棄這種無端加諸我身的啟示性。
但即使我從未被認真記住過,還是會有那種,感覺自己像電影裡的演員在現實中的某個街口被突然指認出來的驚恐。有時候跟一個人擦肩而過,要是他稍稍回首我總是加快腳步生怕他便是某一座我誤闖的夢,生怕他盯得久一點然後就會抬起手指著我的鼻子:啊,你就是那個小偷。譬如說我曾在某個無聊的時刻不小心瞥見這樣子的關於我的敘述 ― 沒禮貌、瘦瘦高高、很有自我風格、武術大師、沒有特別的情緒起伏而且精通藥物毒物學與料理。換作是任何一個人大概會不禁失笑出聲吧,只是我卻有點高興自己被雕塑成了一個這樣子的人物。怎麼說呢就像超人一般的存在吧,在一個平面宇宙中被描畫成一幅神話的感覺,人們經過可以指指點點,但沒有必要當真。畢竟我和人們都太過平凡,平凡太粗濫,但穿起來還是最合身。
我擅長的也許只有窺探。是的我試過,隔著夢境的邊緣主動去挖掘找尋我遇見過的夢的主人。跟蹤他們上了公車,買同樣的超商飯糰,在同間咖啡廳坐上好久好久,然後隔著書身窺視著他們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那個被巨獸追殺的女孩、反覆爬上溜滑梯又從上頭溜下來的中年男人、或是那個說我自創「碳酸氣泡流」的男孩,總之當我回到這真實許多的角度去像在夢境裡面地凝視他們,反而覺得一切越發朦朧不清起來。他們似乎是把脆弱全部都收納在那個他們自以為秘密的地方了,殊不知還有一個我在偷偷地翻閱。我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那些被整個攤平的憂愁和恐懼和快樂純真,還是被折放得像早晨乾乾淨淨的棉被能清楚數出有三道摺痕的整齊臉孔。
本質,我並不知道什麼才是本質上的東西。男孩說過我喜歡直接了斷地針對事情的本質留下批評,但是發覺了手上沒有任何一面真正澄澈的透鏡得以檢視時,雙眼所見的便隨即暈眩起來。說起來我手上也從未再持有過任何一座,得以窺視我自己的洞。光影的薄弱裡頭好像就這樣失去了事物的輪廓 ― 或者說所謂輪廓都是捏造出來的,像我們意識底層疊造的城。
「所以都是空白了嗎?」
如此疲憊。褪下的真空殼體在夜晚裡微微發著光。或許我才是那個扮演著的人呢,透過那層晦澀難解的光霧偷窺了多少,拯救了多少,被不知名的睡眠者們恨抑或愛了多少多少,我從來無法得知那些。說起來我也只是想作好一場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