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族認同的衝擊

國族身分認同矛盾，是全球化時代許多人面對的景況。對祖國現實不滿，因而移居渴慕的異邦；但久居異國之後，卻發現某些價值觀仍難接受，對於祖國的人情習俗也有割捨不下的眷戀。而當此邦與祖國發生衝突時，自己又有被懷疑排斥的恐懼。伊朗裔美國人Amir讓我看見如此現象。

預約時，他的身分標示美國新墨西哥州，相片中的容貌與一般美國人無異。他說自己進行兩周的南島摩托車之旅。

2020年一月3日，接近四點半時，只見一台摩托車馳騁而來、停駐，兩邊都掛著長方形的黑色行李箱，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士下馬，拿著手機站在摩托車旁不斷地拍照。想必就是Amir了。我沒有開門驚擾他。

然後，他發簡訊說我到了。

開門看到一個男士，雙鬢、上唇、下巴的鬍鬚濃黑且長。身材瘦長，手拿黑色厚重的長袖大夾克與長筒靴子。那是摩托車旅行必備的打扮，即使現在是紐西蘭的夏天。

他說，這是我摩托車之旅的終點，等一下租車的人會來拿車與行李，歸還我的行李箱。我很累，需要洗個澡，洗衣服，然後出去喝點東西，吃晚餐。

洗過澡，等待洗衣機清洗的時間，我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騎我的腳踏車出去；如果你不嫌棄，你可以喝我的啤酒。長期奔波或運動後，喝杯啤酒滿解渴的。

他說，好喔，我也有啤酒，說著就從行李拿出啤酒，兩人走到餐廳乾杯。

然後他開門見山說，我來自伊朗。你呢？怕我聽不分明，還寫下Iran。

台灣。我說。

他說，我去過台灣，我知道台灣想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但中國宣稱台灣屬於中國。中國太強大了，對台灣是很大的威脅。

我說，中國不遵守所謂「一國兩制」，也威脅到香港人的自由民主，所以才有香港的「反送中」運動。

他說，是啊，台灣跟香港的處境都很艱難。

我說，台灣從未被中國共產黨統治過，從未向中國繳稅，台灣有自己的總統。我們跟香港的情況不同。

他說，沒錯，是不同。

我說，你說自己是伊朗人，但身分顯示你是美國人呢。

伊朗是我的祖國，我在伊朗出生，受教育。

為何要離開伊朗呢？我問。

我不喜歡愚蠢無比的伊朗政府。我家貧窮，父母認為教育才能使我們翻身，所以我的哥哥到義大利念書，留在義大利；妹妹去荷蘭，留在荷蘭；我到美國。他說。

為甚麼你選擇去美國？

因為美國夢吧!美國是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只要你夠聰明，肯努力，你的夢想就會成真。我完成我的美國夢了。他說。

何時離開伊朗呢？懷著怎樣的夢去美國？

他說，我大學畢業後才去美國，我攻讀軟體設計，拿到學位，申請到工作，得到綠卡，自己開軟體設計公司。我花了十七年時間終於拿到美國公民，且擁有自己的事業。這就是我的美國夢。

你的公司規模如何呢？

手下有八十位員工，在美國有二十幾位，其他遍佈世界各國，如日本東京，中國的蘇州……等。我常邊旅行，邊訪視員工，去年我旅行長達半年，到南美洲，去阿根廷、巴西、祕魯、哥倫比亞、墨西哥等。明天搭機離開紐西蘭後，我要去澳洲雪梨一個星期，然後去德國一星期，再回美國。

我問，川普總統就任後，禁止穆斯林居多的七個國家國民入境美國，其中包括伊朗，這會對你產生甚麼影響嗎？

我的父母無法來美國看我，我也不敢回伊朗，因為伊朗政府會認為我替美國政府做事，我回去可能會出事。我也不敢冒險。

你有替美國政府做事嗎？我好奇。

美國政府是一個龐大的組織，有些政府部門也是我的雇主。他說。

所以你們只好到第三國見面了。這很像中國關在鐵幕時，台灣人想在和住在中國的親人會面，只好去香港或新加坡。我說。

他惱怒地說，是啊，去新加坡或吉隆坡。我們一年見面一次。

然後他開始批評川普，川普真是既蠢又壞，美國教育崩潰，大多數人民愚笨無知，才會選出像川普這樣的總統。自從川普當總統以來，不斷有校園槍殺、教堂恐怖攻擊、血洗酒吧事件，社會混亂極了。

槍擊事件似乎是美國經常發生的事，但我不想跟他爭辯。我轉移話題，我問，你對美中貿易戰的看法如何呢？

川普只用提高關稅當手段，也是糟透了。因為你提高百分之十關稅，我賣產品給中國，他要我吸收這些關稅。所以被害的是美國廠商，不是中國啊!

我說，可是中國進口到美國的產品遠多於美國外銷到中國的，那麼遭到更大衝擊的是中國吧。還有關於中國強迫技術移轉和竊取智慧財產，這應制止吧。

他說，這是對的。不過，你知道最新報導吧!美軍今天(3日)對伊拉克巴格達機場發動空襲，炸死伊朗「聖城軍」指揮官蘇萊曼尼將軍（Qassem Soleimani）。蘇萊曼尼將軍是伊朗很有份量的人物啊!這會使本來已經很惡劣的美伊關係更緊張，我怕會發生軍事衝突或戰爭啊!

我說，美國駐巴格達大使館被伊朗人民攻擊，外交官面臨生命威脅，這大概是川普出手的原因吧!

他卻說，不，我認為這是川普想連任總統所施展的手段。因為若局勢動盪，人民會認為總統續任可以穩住大局。

我說，如果美國和伊朗爆發戰爭，你站在哪一邊呢？

他說，我不必選擇，他們會幫我們選擇的。你知道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本偷襲珍珠港後，羅斯福總統下令將日裔或日裔後代監禁，美國本土與夏威夷共約有11萬日裔美國人被關在拘留營。

時間顯示他的衣服洗好了，我也該去菜園澆水了。我提醒他，也匆匆離開談話現場。

我把珍貴的水集中灌注在蔬菜、草莓的根部，以期發揮最大效用。三個禮拜沒下雨了，去年夏天尼爾森也因天乾物燥發生叢林火災，如今野火在澳洲雪梨延燒不止，天災與人禍在世界各地蔓延，個人只能略盡薄力啊。

Amir也來後院晾衣服，完成後，他觀看我的菜園，忍不住說，你的葡萄長得好多好漂亮喔!傍著籬笆那棵葡萄更肥碩。

我說，Deck旁這株是以前主人種的，籬笆下那株是這葡萄樹下的小苗，我移植的。才兩三歲吧，竟然長得更多更大，大概是陽光充足，地勢使然吧。

他隨手採葡萄來吃。

我說，兩個月後才成熟啊，怎能吃呢？一定很酸，很澀。

他大笑說，我就是喜歡酸。

我說，尚未成熟的水果有毒，因植物開花結果的目的是傳遞下一代，還未成熟，它以毒素制止動物採食呢。

他笑問，你心疼嗎？

我說，不，葡萄這麼多，我怎會怕你吃呢？可是他很像野孩子在糟蹋「好物」呢。

然後，他看那吊在藤蔓上叮噹似的百香果問，這是甚麼？

百香果啊!我說。

天啊，小小一棵長好多果實啊，你知道嗎？在美國一顆百香果要兩塊美金呢!他拿起相機拍照。

我說，我鄰居種的百香果爬到我的飛嬌樹上，結了無數果實。一天她來到，大喊，我家都看不到果實，原來都跑到你家了啊。

他又興奮地為鄰居的百香果拍照。

葡萄和百香果就是他的寫照吧。美國使他開花結果。

我發現他沒出門吃晚餐，發簡訊問他要不要吃麵包，無回應。次日早晨，我再發簡訊邀他吃早餐。他說他累得一覺不醒了。

早餐時，他問我家庭兒女，於是也我也問他。

他說，我結婚多年後分手，妻子是青梅竹馬，也是伊朗人。我們沒有兒女，因為兩人都須為事業打拚，無法兼顧，還有我們對未來世界悲觀。

我說，沒有孩子滿可惜的，因為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時刻互通訊息。沒有兒女，人生多麼荒涼寂寞啊。

他說，是啊，伊朗人家族觀念濃厚，父母兄弟都很親，時常往來，我知道兩百多個親戚的人生經歷呢。但美國人親人之間疏離，一年只跟家人通一次電話或見面。他們重視個人。我不喜歡。

我說，植物開花結果就為了延續生命，這恐怕是它們一生唯一的任務呢!你沒有延續下一代，豈不可惜？

他笑著說，但它們不必照顧兒女，不必承擔責任，輕鬆多了。

我說，我不認為。動植物都有照顧下一代的智慧，這是生命的奧秘啊。

開車送他去機場途中，我問他，你何以蓄鬍子呢？這馬上讓人知道你來自中東呢。

他想了想說，為了顯老，許多部屬年紀比我大，我看起來又比實際年齡小，開會時，很像小孩在指示大人。鬍子讓我看來老一些。

他戴的眼鏡有圓形的鏡片，有點滑稽。我問他。

他說，那是日本製，很時髦，這是我的包裝，以免被海關刁難。

我當然不那麼想。

我認為他蓄鬍子為的是顯示他是伊朗人。

1. 豪邁大膽，敢於挑戰：摩托車之旅，相較於開車，必須承受肉包鐵的風險與日曬雨淋的艱辛。Amir事業有成，不再年少，仍耽溺於冒險，勇氣可嘉。

2.認同矛盾，價值衝突：他用了人生最精華的十七年成為美國公民，卻蓄標示國籍身分的大鬍子，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出身。美國讓他完成自己的美夢，重視家族親人的他，卻無法在美國落地生根。

3.悲涼無奈，漂流無根：忙碌打拚與對未來世界悲觀，使他選擇不要後代，可想見過去他生活壓力的沉重，因此，Amir成功的外在，卻讓我感到其中存在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