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走的人,若是曾經有過善良,他的功德圓滿在念念不忘他的人生命裡,是永遠的現在進行式
疫情蔓延,生死就在吐息轉瞬之間,異常迫近,而日常喧囂與小確幸,突然淡出,遠得像山頭輕忽的一縷煙嵐。
我們哀痛逝去的生命,耽溺摯愛不在的失落,卻忘了我們都會是先走一步的人。
我們惶恐疫禍染病,身心焦慮地搶購、囤積,卻不知道其實我們可以留下更多。
三週前,德國依然交頭爛額地處理希臘邊防失守,大量難民闖入,以及如何人道收留的問題,獨佔每日晚間十五分鐘新聞的前十分鐘,對於疫情仍是化外的無關。晚餐時我告訴孩子,武漢肺炎終將燒到德國,儘管他們不太相信,但我本身就肺功能不好,屬於高危險群,有些話總是得先說。
每一天,都與自己多貼近一點,這就是我的完成,所以沒什麼尚未完成的事,或者非得去的地方,當然就毫無遺憾。
「謝謝你們給我機會做你們的媽媽,這大概是習慣失去的我,最大的獲得了。謝謝你們教會我許多事,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滿滿的學習,我覺得很幸福。」
老三聽了哇哇大哭,老二則是嬌聲怨嗔喃喃:「哎呀!媽媽妳不會死啦,德國醫療很先進,一定不會讓你死的啦!」
老二越叫越抽尖拔高出她的執抝堅持:「一定不會讓你死的啦…」
老大較為冷靜,抿著嘴沉默好久,「你如果死了,我會難過好久好久,我不知道會有多久,有人說孩子死了,父母會難過一輩子,我想,作為你的孩子,我的難過或許不是一輩子,但可能還是比一輩子短一點點。」
我聽了竟很跳痛地噗哧笑了出來,老大果真是量化的孩子,在最感性的時刻,依然用理智丈量情感世界。
我告訴他們,在未知的一切,我們都是會先走一步的人,但除了留給在世者哀傷,其實還有更多生命的探索與獲得。
如同他們少叔叔三年前英年早逝,我儘管哀痛逾恆,依然安忍在沒有他的世界裡,善用他生前夠好的陪伴,慢慢學習成為陪伴自己的人,並且以真實的自己,完滿與人的每一次相遇。
先走的人,若是曾經有過善良,他的功德圓滿在念念不忘他的人生命裡,是永遠的現在進行式。
我們都是會先走一步的人。
在好友少往生之後,死亡的門似乎一直敞開在我眼前,對於死亡的不拒,不是因為門的那一頭有他,讓我更願意朝向走去,而是深切體會,好好地陪伴自己的每一次情緒,真實的自己的身後,就已留下善意的迴圈,引動所愛的人繼續生命實修,與他們真實的本我相遇。
少的身後,成全了我給自己夠好的陪伴,此去無畏,而我此後的在世者,我亦是了無遺憾與牽掛。
這看似對人間沒有沾黏的無情,或許是一種時時刻刻自我完成後的深情。
少亡故的兩年半後,我從最初每週要夢到他兩、三次,到完全夢不到他,他是真的走了。
我們共同的好友James說:「少,這是真的走了。通靈的朋友說,再也看不到他了。」
俠客情義的少,在成全了深愛他的每一個人的自我陪伴之後,終於走了。
少才是真正既爽颯又纏綿的人,轉身亦然。
在倒數的第二個有少的夢中,在對街的他原本要遠走,忽悠回頭瞥見我於香港叮叮電車上手緊抓拉環,身體失衡搖晃,心焦不捨,無聲喃喃地說著:「你不要走…你再回來一次…」,竟然轉身拔腿奔來,雷電馳騁地上了電車,將手緊覆在我抓著拉環的手,「我終究會走,每一次都會是最後一次…」。
知道我必然念念不忘,所以只能提醒我看見內裡的堅強。
我多麼羨慕少!
於是,對他的嚮往,成了我朝死亡道上的無懼,相信這一刻的我,好好地深度自我陪伴,身後即使悲痛哀哭聲,亦有他們自我完成的祝福。
我告訴孩子,每一位在世者對於失去的痛苦,都是獨一無二且無可評比丈量的,但願意全心擁抱痛苦活著、深化著,終究會來到一個不一樣的生命境地,或許如同我現在看到的,死亡之門隨時敞開,眼前與身後,都在我深呼吸的自我貼近裡,玄秘地交錯在旋轉門間。
我抱抱哭泣的老三,提醒她我們每次手牽手的時刻,用手背溫柔輕撫彼此臉龐的寧馨,以及偷吃點心時竊笑的幸福點滴,這些都會一直記憶在她的身體細胞與心裡。「還有啊!你以後也會當媽媽喔,要認真一點啦,最好是不要像我一樣記不住旋律、歌詞與故事,每次都亂編歌、邊故事騙小孩,害小孩哀號抗議啦!」
我偷襲捏捏美女老二的小蜂腰,戲謔笑著說:「你不是總說媽媽又老又醜又胖嗎?媽媽一定會死的啦,而且早死一點就不會一直老醜胖下去了啦!」
至於向來深沉的老大,對於疫情實在太科學鐵齒,我嘲弄地說:「既然知道孩子早一步走,父母會痛苦一輩子,那麼請你好好洗手防疫啦!臭小孩!」
三名女兒笑成一團,果然演很大的媽媽最受歡迎,我永遠都是那種白癡無辜裝可愛,報復心機重地耍嘴皮子,雖然是心理陰影面積很大的邪惡,說怎樣都堅持當自己的媽媽。
人生難料,誰說最溫馨的一刻,不會是人間轉瞬的永恆。
我們都是會先走一步的人,好好地陪伴與成為自己,每一刻都是了然,對己、向人都是。
遺而不憾,是先行者的灑脫。
哀而不傷,則是在世者念念不忘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