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宏決定報警,他不想惹上任何麻煩,何況現在還在假釋期間。他漠然的說:「林小姐,我幫妳叫救護車,把地址給我。」林小姐不願意給,開始斷斷續續說起和男友分手的過程。阿宏將話筒放在桌上任由她說那些無關他的事,拿起手機撥110向警察局說明狀況,將她的市內電話給了警察後,留下自己的手機聯絡方式。
話筒還在桌上,林小姐繼續叨絮,阿宏起身拿根菸走向男廁,隨身攜帶小型收音機監聽。他看著十八樓外的月光,注意風向,專注的把菸霧和一抹靈魂向窗外吐……閉上眼睛,乘著電台發送的電波在城市夜空飛翔,一會兒進入林小姐正在收聽寶灣電台的收音機。
城市蛋黃區、高級住宅。林小姐的床頭音響,音量適中。臥室約十坪大,牆面是漂亮的鵝黃色壁紙,掛著幾幅美麗的畫作和一個骨董式時鐘,地上鋪設實木地板,是富有的家庭。她大約三十歲,長髮,面容清秀,穿著桃紅色洋裝躺在雙人彈簧床上,床頭櫃上還有幾顆白色、粉紅色藥丸散落。林小姐繼續透過無線話筒和阿宏泣訴分手的事:
「那時候他還在研究所讀書,甚麼都沒有,我就和他交往,現在他有了位置,開始嫌棄我,還和女同事不清不楚……」阿宏懶得聽那些與他完全無關的男女之事,靜靜站在林小姐臥室窗前向外看。
高樓層視野遼闊,月色皎潔,遠方有一條河,深夜車流依然洶湧,他靜靜等著救護人員到來。
「感謝聽眾朋友ê收聽,有需要人蔘片ê聽眾朋友請繼續扣電話,二十四小時攏有專人為恁服務,節目最後咱來聽一首由東龍兄所點ê歌曲『癡情烏日站』,在這先及聽眾朋友講一聲再會……」
阿宏不經意回頭望向骨董式時鐘,將近三點了,他必須回去整點報時。瞥了眼林小姐,閉眼乘著電波回到電台。
OFF了小型監聽收音機,彈熄手上的菸,離開男廁快步走進播音室,關閉手機鬧鈴聲響,帶上厚厚兩道隔音門,門上「ON AIR」紅燈亮起。阿宏坐上播報椅戴上監聽耳機,快速操作面前MGP24軌Mixer播放廣告三分鐘,直到「嘟、嘟、嘟……」響起。
阿宏:「現在時間深夜三點,歡迎收聽『鬥陣來做夥』。」拉下紅色播音軌音量,推上連線好的節目音量軌,監聽耳機響起「鬥陣來做夥」片頭音樂「山頂的黑狗兄」;他鬆了口氣,拿下耳機。起身離開播音室,打開厚厚兩道隔音門,門上「ON AIR」紅燈熄滅。
阿宏在電腦前坐下,拿起桌上話筒,沒有林小姐的聲音,也沒有嘟嘟嘟掛上電話的斷線聲,他將話筒放好,今天是無心寫小說了。林小姐雖然很煩人,但生死總是大事,他心理不安。起身看向窗外,決定再去看看林小姐,確認一下救護人員到了沒。
隨著電波到了林小姐家,臥室沒有人、床頭音響沒關、無線話筒放在床沿,床頭櫃上的紅白藥丸卻不見了。他猜想應該是被救護人員帶去醫院。
回到電台,播了110電話詢問,確認林小姐已經送去醫院,阿宏鬆了一口氣問:「那她現在狀況還好嗎?」警員表示不清楚。「方便告訴我是哪一間醫院嗎?」員警表示不清楚也不方便,阿宏說了謝謝便掛上電話。
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別再想了;人生就是如此,緣份兩個字。
「聽眾朋友點歌愛趕緊喔,現場馬上為你安排……鬥陣來做夥由我『家成』和『美惠』為恁主持,現在咱來聽由林桑所點歌曲『誰人比我卡愛你』,以及美滿姨所點ê『阿爸親像山』……」聽到這裡,阿宏認真看著螢幕。
最近,他憶起村上春樹所說:「寫文章並不是自我療癒的手段,只不過是對自我療癒所做的微小嘗試而已。」所以他才決定將對父親的愧疚感寫成小說。而之所以思考魔幻寫實與超現實的差異,正是那篇小說重要的核心。小說從他出獄第一晚開始寫起,目前已經完成三分之一,但離文學獎截稿日期只剩十天,心理自然著急。他反覆看著螢幕上文字,努力思考下一段該怎麼銜接:
「出獄回家第二晚,我一進房便開了日光燈,坐在老爸生前用的書桌,翻翻抽屜,拿出他留下的幾本流水帳式日記,看看內容和熟悉的筆跡。不經意翻到其中幾頁提到我入獄和來監獄會客的事,我既想看又不願意看,便慢慢闔上日記本。
『回來了,就好好做人,認真做事……』突然間老爸熟悉的鄉音在我背後響起。我迅速轉身,回頭望向雙人床;床上只有棉被和睡衣,心理一陣莫名失落。『老爸,明天我會去看你。』我對雙人床說。說完後從書桌起身,走向床躺下,蓋上老爸的棉被。意識恍惚中,好像和老爸說了一些話;大概是夢,又好像不是,不過已經不重要了。
我在他睡過多年的床上,蓋著他的棉被,又回到幼時他抱著我的時刻,我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和體溫。」
阿宏藉由書寫,讓父親以超現實的方式與他對話,試著療癒某些遺憾。小說接著打算安排自己到父親安葬的地方悼祭時,讓父親的身影在薄霧中矇矓浮現,並且和父親有一段單獨的、完整的父子對話。最後結尾是農曆年和過世的父親一同圍爐團圓的超現實場景。但這中間的銜接以及小說的合理性、衝突與解決,阿宏還沒想清楚。今晚遇到林小姐這件意外麻煩,又耽擱了進度。
螢幕右下方顯示將近四點,他媽的……一個字都寫出不來。他決定暫時放棄,沒想清楚之前甚麼都寫不順,何況今晚狀況特別多。他突然覺得腳背很癢,低頭一看有好幾個紅點,是跳蚤咬的;這些跳蚤不知道會不會和他一起到那些阿公阿媽的家裡。他起身從隨身背包裡拿了藥膏,隨意塗抹一點。
「修行觀音法……互你ê感情順利,事業順遂……五方金化解冤親債主ê膏膏纏……隨身一台電子念佛機,隨時有保庇……」
當初進監獄時,相處五年的女友來探監一次後就沒再來,阿宏一開始很痛苦,寫了幾封信詢問,卻都石沉大海,想了一陣子才釋懷。民事賠償加上十年刑期,有多少人願意等?獄中六年的生活確實不好過,探監的只有父母和大哥。過去的朋友、同事一個個不見蹤影,不知道是平常做人失敗還是這些朋友太現實。不過都無所謂,他安慰自己:能夠過去的都是禮物,怕的是過不去。
出來後曾幾次衝動想去找女友,但都忍住。他想:能夠重新過日子、重新過人生,未嘗不是幸福。
「母親節大優待,龜鹿二仙膠八折優惠,今仔日現場爭取到,聽眾朋友趕緊把握,三斤九千六,限量三十組……」阿宏再次心動了。想到母親和大哥照顧重病的父親、處理喪事,心裡就不是滋味。
「有需要ê聽眾朋友,趕緊扣電話,現在先將時間交互電台工商服務……」
假釋出來後,薪水雖然不及以前的二分之一,但相較從前減少了很多娛樂玩耍支出,薪水低卻反而能存錢,很諷刺。阿宏進了播音室,處理四點的報時、廣告,「鬥陣來做夥」節目繼續連線播放。
四點多母親已經起床了,醒來梳洗後她會先煮稀飯,五點左右到家裡附近的公園和那些婆婆媽媽聊聊天散散步,大約在六點左右回家,等著阿宏下班一起吃早餐。
再過幾天就是母親節,阿宏想送禮物給她,龜鹿二仙膠……好像可以送,但不知道媽媽會不會嫌太貴又沒有贈品。他猶豫著要不要私下打電話給節目主持人,用電台播音員身份要求再優惠一些,或是拿一些贈品。不過媽媽買的「膠原鈣」其實也不錯,只是龜鹿二仙膠聽了一年,真的是評價很好,銷售長紅。
阿宏拿起手機準備趁著節目播放歌曲時,撥電話給「鬥陣來做夥」主持人問問廠商的優惠價。手機才剛拿起來,桌上電話卻響起。他看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寶灣電台你好!真歡喜為你服務……」
阿宏說完,電話那頭就幽幽傳來林小姐的聲音:「阿宏……謝謝你幫我叫救護車。我……對不起……我剛剛是騙你的……我只吃三顆……他們送我到醫院,我就醒了,現在我要離開醫院回家了。」
阿宏聽了,想立刻掛上電話,但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楚。他耐著性子,再次鄭重告訴林小姐不要再騷擾電台,林小姐表示很抱歉,但還是問了兩人能不能成為朋友。阿宏心裡雖不願意和她有任何瓜葛,但言語中也沒明確拒絕;這一夜的烏龍總算是告一段落。
「林小姐再見。」阿宏說完就打算掛上電話,卻聽見話筒另一端傳來:「阿宏,你以後叫我『心如』就好……」阿宏當沒聽見,趕緊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