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風傳媒 2015.06.09)
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在訪美期間提到要有兩個「共識」,其一是針對廢除死刑的爭議指出「需要社會有一定的共識」,其二是針對兩岸關係指出要「對內遵循民主程序凝聚共識」。
大部分人對這兩段話無感,因為這兩者都是典型的「官方說法」,政治正確但缺乏實質意義。然而,如果這兩者確實是蔡主席的真心話,那麼就有待商榷了,因為這些話顯示雖然她很有希望接掌2016年大位,但實際上對民意形成的機制認識有限,以管理的角度而言就是溝通常識不足。
不是談判,共識難期
第一個問題在於,廢除死刑和兩岸關係的共識都是著眼於全體民眾的態度(當然也可以稱為立場、觀感、意見、看法、主張等等),而不是立場相反的雙方進行談判的結果。在談判中,雙方可以施展渾身解數,設法改變對方的思考判斷,從而促成對方的讓步。經過這個你來我往的相互攻防過程,最後達成一個雙方都至少是「雖不滿意,但可接受」的協議,而共識也就隨之浮現。
因此,若想要在廢除死刑和兩岸關係的爭議中凝聚共識,那麼就必須讓態度迥異的民眾做出讓步,但問題在於,由於其中沒有必須達成共識以完成談判的壓力,甚至也沒有必須忍讓以維持社會和諧的必要,因此民眾沒有理由委曲求全,可以堅持自己的立場而絲毫不肯讓步。
這其中,個別群體固然可以釋出各種訊息,希望藉此改變其他群體的態度,正如同歷年藍綠政爭當中的相互攻訐,甚至有如國民黨來台後對民眾的長期「洗腦」,但是在新聞與言論高度自由的今日台灣,有兩個機制會導致這類的努力收效甚微。
第一個機制稱為「群體極化」,意指在資訊公開的群體討論中,閱聽眾會在其中擷取支持自己立場的訊息並忽略違反自己立場的訊息,結果是更強烈的堅持既有立場。國內兩岸關係爭議隨著媒體開放而愈演愈烈就是這個機制衍生的結果,而眾所周知的現象之一就是許多民眾選擇立場與自己相近的媒體來「取暖」,全面否定立場與自己相反的媒體。
第二個機制可以簡稱為「感性重於理性」,意指態度的情意成份影響力高於認知(理性)成份,「愛情使人盲目」就是這個機制衍生的結果。在人際互動中,即使是很理性的指出對方的錯誤,對方也很可能因為面子等非理性因素而拒絕接受,若其中涉及情緒性的謾罵,則很可能進一步引發激烈的衝突。
不論是政治殿堂、媒體輿論、或日常言談,台灣社會對兩岸關係的討論經常流於情緒化,例如網路言論中經常出現「冥進黨」和「綠蛆」以及「狗民黨」和「藍狗」等詞句,結果自然是激化對立而陷於「理盲」。
對於廢死的討論也重蹈覆轍,例如一位網路鄉民根本不理會「忽視受害者人權」、「彰顯社會公平正義」、和「撫慰受害家屬心情」等論點,直接斥責「死刑是人類利用法律做為工具,遂行以眾暴寡的嗜血野蠻行為,更是一種社會病態,相當可恥!」
一定的共識可能無法消除爭議!
既然不可能大幅提高共識,那麼有可能達到蔡主席所說的「一定的共識」嗎?確實有可能,但通常都是一開始就有一定的共識,而不是經過溝通討論而逐步形成,例如陸委會對兩案關係的民調就顯示,台灣民眾對兩岸關係的主張始終都是最支持「廣義的維持現狀」。
問題在於,所謂的「一定」到底是多少?達到這個共識水準後就雲淡風輕了嗎?就「一定」到底是多少而言,近期常見的主張是只要有七、八成的民眾抱持相同看法,就可以視為有共識,例如前行政院長謝長廷和在政大任職的洪耀南都因此主張「維持現狀」是台灣民眾對兩案關係的共識。
即使不考慮這七、八成主張「維持現狀」的民眾,其實是包括了「緩獨」、「不統不獨或拖延待變」、和「緩統」這三個族群,「七、八成」這個標準也可能無法消除爭議,甚至可能無助於緩和爭議。以廢死爭議為例,不論是法務部稍早的民調或台灣Yahoo近期的網路民調,都有八成左右的民眾反對廢除死刑,但台灣的廢死爭議不就是在這個具有高度共識的環境當中持續出現嗎?
因此,即使具有高度共識,政策推動時還是有可能引發激烈爭議,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居於少數的族群覺得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成為該政策的犧牲者,於是從「少數服從多數,多數尊重少數」的民主制度,變成類似於黑社會與青少年幹架的「多數霸凌少數」。國內政壇特有的「多數暴力」一辭就是反映這種狀況,而從士林文林苑到苗栗大埔張藥局的抗爭案就是著名的實例。
其二,居於少數的族群深信自己的主張正確無誤,因此雖然知道自己只是少數,但還是積極努力的設法實踐該項主張。廢死爭議就是如此,包括廢死聯盟和許多社會名流,都強調廢除死刑是道德高尚而且符合世界潮流的抉擇,間接甚或直接的斥責反對者愚昧無知、野蠻落伍。在兩岸關係方面,愛國同心會所製造的騷動基本上就是屬於這個類別。
如何達成不可能的任務?
總之,想要讓台灣民眾對廢除死刑和兩岸關係凝聚共識,根本是不切實際的期待,除非出現重大變故而影響到民眾的認知、情意層面,否則等到地老天荒仍難以大幅提高共識。再者,若是在「一定的共識」下強行推動,則不論這個「一定」是多少,都有可能因為居於少數的族群不甘作罷而爆發激烈衝突,而不論其原因是自己覺得委屈或自我感覺良好,結果都是社會紛擾不安。
從溝通的觀點切入,我可以理解蔡主席無法「講清楚說明白」的苦衷,但是從選民的期待出發,我真的很想知道蔡主席打算如何達成上述兩個不可能的任務,凝聚台灣民眾對廢除死刑和兩岸關係的共識,並且在依據共識執行的過程中杜絕或撫平少數族群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