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請客,西蒙波娃會做哪一道菜?
我不覺得她會熱衷請客這件事,她提到很多造成女性無法自由的情況,其中一個就是陷在婚姻中,重複操持乏味的家務,必要時還得『擺門面』,辦一個賓主盡歡的宴會,如同吳爾芙筆下的戴洛維夫人。這樣的宴會對封閉在婚姻中的婦女提供一個向外發展的社交空間,但從繁複瑣碎的準備過程以及宴會結束後的杯盤狼藉中,西蒙波娃不禁懷疑她們是否從中得到樂趣呢?
除此之外,家庭主婦的家事勞動不但不能持久,可怖的是它的完成是為了被摧毀,摺好的被子到了睡覺時又被弄亂,洗過的衣服穿了又髒,煮好一餐吃完了下一餐又要準備。這之間消耗了許多力氣,日復一日,顯難思考人生的目的,反倒把女人推向更加依附丈夫和孩子的境地,無法獨立自主,談何解放。
這種說法或許過於偏激,有些女人確實被家務所牽制,但有不少女性以身為家庭主婦為樂,並從中找到極大的成就感,事實上越來越多的家庭成員願意分擔家務。但我想西蒙波娃更在意的或許是,女人應該不只侷限在這樣小範圍的自我滿足中,而必須要有向上提昇的自我超越性,才能奪回自身被男性霸權定義為『他者』的主體性。
下午突然一陣陣雨,空氣中的水分稀釋不少熱氣,雨勢漸小,但是還是需要撐傘。一對男女走在前面,男士撐起一把黑傘,身旁的女士挨靠在同一把傘下,兩人一面走一面說著話,街邊的路寬窄不一,騎樓屋簷時隱時現,因為男士掌傘,所以他控制傘的角度忽左忽右以配合行進,只見這位女士一下子側身一下子被擠出傘外,半邊肩膀沾滿雨水。一般人看到此種景況,大概會指責撐傘的人沒有紳士風度,真不會體貼身旁的女士。
我注意到那位女士手上拎著手提包,微微打開的手提包裡露出一節傘柄。
她明明有傘(假設不是壞掉的傘),為何還要與人共撐一把呢?
眼前這一幕雨中即景或許可以挪用來圖解西蒙波娃的論述,她從生物學的物種分類,精神分析學上對雌性缺乏觀注,以及歷史唯物論的觀點推論出『我者』男性霸權的建構,於是這位男士撐起他的傘,女士(受邀或是自願或不得不)依附在他提供的庇蔭之下,接受保護不被雨淋,但是另一方面她卻沒有辦法決定行進方式,當保護不再周全,雨水還是灑在她身上的時候,女士並沒有發聲反應,反倒是調整自己的步伐繼續跟上,但關鍵是,當她擁有掌傘權力,她究竟是毫無所知或不會或不想使用?
於是,女人在這裡成為西蒙波娃言下的『他者』,成為他者的情形可能是男人主導(撐傘)的情勢造成,也可能是女人自行放棄(選擇不要撐自己的傘)。
晚上到朋友家小坐,讀中班的女兒邀請我們觀賞幼稚園畢業典禮的影片,這一大段錄影有許多小朋友的歌舞表演,還有英文戲劇演出,非常可愛。其中有一段,學校讓小朋友穿上代表各行各業的服裝,在台上一字排開。穿運動員服裝的都是小男生,著護士服的是女生,扮演醫生的是男生,侍者是女生,空服員和演員是女生,機師是男生。我驚訝的看著這些三四歲的小孩在舞台上演出陳腐的性別刻板印象,在場的父母們好像都沒有發現,或也並不在意。
性別刻板印象坐實了男性霸權思維下對女性的種種迷思,也限制女性的發展和想像空間。西蒙波娃進而從歷史神話,鄉野傳說,宗教信仰和文學作品中一一找出這些對女性的迷思,例如女性較愚笨、較感情用事、無法生育者必是受到詛咒、處女神聖、老而未婚便是巫者云云,甚至法國鄉間流傳的迷信居然是廚房裡若有女子在月事期間,調製美乃滋就無法成功。這些或來自於以訛傳訛,或是有意識的污名化,或是愚昧的認知,或僅僅是誤解,在在顯示擁有定義權的男人從未瞭解女性,連女性甚至都未曾仔細觀察自己,而順從了『給定』的身份。
從《第二性》成書以來,已經過了六十餘年,西蒙波娃在書中極力主張婦女的解放,不只是婦女在經濟上的獨立,也從女人俱存的自由意識,演繹出情欲自主的行動實踐,雖然在目前看來有長足的進步,就臺灣來說,性別工作平等法提供較為友善的工作場域,企圖消除職場上的性別歧視;但是實際上政府的托育政策,無法減輕女性所面臨的家庭負擔;而面對老年化社會,長期照護制度的短視及不足,影響最大的莫不是實際上負擔照護責任的女性;更不用說通姦遲遲沒有除罪,不僅對於婚姻價值的維持毫無助益,也扼殺情欲自主的追求。(注:此文完成於2013年,2020年通姦已除罪,為求完整性故仍保留這一小段。)
不難想像時至今日,仍然需要重新閱讀《第二性》,期待那位女士拿出自己的傘,充滿自信的創造自己的步調,性別平等在教育現場以及家庭裡獲得真正落實,女性解放才算邁出更大的一步吧!
而西蒙波娃或許站起身,拍拍裙子,說:「來做美乃滋吧,我今天剛好月經來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