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們都能像迪奈一樣,頑強地反抗差點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死亡命運。
可光是反抗,就能輕易扭轉命運嗎?
當迪奈靠近村子時,他發現迴村的狀況似乎有些不對勁。本該溢散在村子內外的血池已經乾枯,曾經破損的房舍與籬牆變得更加殘缺不堪,甚至染上灰燼。一直到他進入峽谷以前都在注視他的人群,現在完全沒見到半個身影。
走入迴村,寧靜迴盪著血肉與朽骨交織的哀歌。沒有人活著。
他取下倒插在鳥人頭上的塵劍,任由沙塵以鼓譟的轉動,來向他抱怨它們還沒有吃夠。死盔的觸角開始收回,原本狂躁激昂的戰意隨著被麻痺的痛楚逐漸甦醒而消卻。迪奈大聲咳嗽,然後從嘴裡吐出腥臭的骨塊,他厭惡地多吐了幾口口水。儘管牙縫還殘留著羽毛的碎片,但他沒有心情去在意,他只想盡快離開這片狂風大作的荒地,找一個合適的岩壁或者叢林好好休息。
從未停歇的滾滾塵沙很快就在奧翠絲的屍體蓋下一層厚厚的沙被,發現食物的速度遠比智商發展還來得快速的掘食蟲也很快從土裡竄出,興奮吃起鳥人們殘破不堪的肉體。看到這副情景,迪奈才想到他好像很久沒有吃東西了,也沒有喝水。儘管他已經擁有這副不願屈服死亡的身軀,是否還有進食的需求,很值得令人懷疑,但他絕不肯忽視心底那份渴求咀嚼食物的美好,與暢飲酒水的痛快。像個人類一樣進食,對於已經脫離常人的他來說,是唯一能讓自己看起來還像是一個「人」的補救方式了。
遺憾的是,不管他走到哪,戰鬥就會跟隨到哪。他從來沒有空閒能夠好好蒐集食物、尋找水源。即便是發臭的腐肉也好、汙濁的泥水也好,只要用動物的毛皮過濾髒水,然後生個火把腐肉烤一烤,吃起來應該還不至於太糟糕;就算吃壞肚子,用塵劍把自己的頭砍下來,什麼病痛都不會存在,既方便又簡潔。只是,這麼做就讓「吃東西」這回事毫無意義了。
不過,對於吃的執著,這群鳥人倒是挺有耐心的。
迪奈在與奧翠絲戰鬥的過程中意外剖開其中一頭鳥人的肚子,結果從牠裂開的胃裡滾出了新鮮的人體碎肉以及殘破的盔甲。他認出這些屍塊與盔甲碎片是來自先前與他糾纏的喬洛伐特小隊。顯然,那場殘酷的內鬥是由這群空中夢魘拔得頭籌了。然而光是那一點屍體,並沒有餵飽這群貪婪的鳥人。牠們老早就捕捉到了迪奈的氣息,並且一直都在尋找他的所在之處。他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他早就嘗試要躲開鳥人的追捕不下數次,可最終他還是在這片荒地被牠們給找到。
這種感覺,像極了當年他隨著一支偵查隊前去尋找敵人的營地時,卻意外觸發了貝棘龍的觸尾,結果導致他們被這頭足足有三個成人高的的可怕怪物一路追獵,一直到犧牲了半隊成員的性命,他們都還活在貝棘龍的恐懼下。
那場追殺的結束,是在他們正以為自己已經平安無事時,突然一條靈巧的尾巴自灌木的樹幹緩緩垂下,並且不偏不倚落在他們隊長身上。下一瞬間,隊長被狠狠掐住脖子,讓他在無助的驚喊聲下自黑暗消逝。
他們一路跑,回到營地,然後把這項更有價值的情報帶給他們的指揮官。隔天,指揮官就決定尋找其它路線來進攻了。
如果還有機會遭遇那頭貝棘龍,迪奈有些考慮想要替當年的那位隊長報仇。畢竟他可是軍隊裡少數懂得照顧後輩的長官。
迪奈矗立在荒地正中央,直直朝著遠處看。在他正前方的小型丘地有幾名喬伐洛特的士兵騎著奔蜥正在巡邏。而在丘地的稜線上,幾幅喬伐洛特的軍旗正飄然而立、緩緩靠近。
也許是因為早前的打鬥讓迪奈充斥血液的熱勁還沒揮散,他的心臟又開始亢奮地跳動起來。手上的塵劍與顫抖的手臂讓他才剛闔上的記憶寶箱再度被打開,他的腦袋頓時湧入數十個自不同時間地點、但狀況相似的記憶片段。他理解這種突如其來的亢奮是怎麼一回事。有別於普通情況下遭遇敵人的情境,這是當一名渴望戰場的頑固戰士在真真正正與敵軍對峙、追逐、互相試探時會產生的情感。是他們投入戰場、認清自己與生俱來就是戰場上的一塊料時,所會擁有的悸動。
戰爭節奏。過去迪奈的指揮官們都是如此稱呼這種興奮之感。他非常認同指揮官的看法。戰場的踏步聲、血液翻攪的沸騰聲、在腦子裡不斷響徹的吶喊聲,還有金屬與盾牌激烈的碰撞聲。這些聲音既粗魯又野蠻。它們並不和諧,而且還十分吵雜。然而對於像迪奈這樣身經百戰的戰士來說,它們是悅耳且不可或缺的。少了任一元素,那麼戰場根本響不起美妙激昂的拼鬥旋律。
然而,不論是什麼樣的聲音,真正掀起戰爭高潮的,其實是一場極具儀式感的沉默之舉。
兩軍的軍旗手在對陣之時自隊伍出列。他們高舉軍旗,然後依照不同軍團的個性,揮舞著各式各樣的旗舞。
接著,大旗一下,旗手吶喊。
衝鋒。
有一剎那,迪奈真的差點想往那堆喬伐洛特軍衝過去。但他很快就用無形的拳頭打醒作夢的自己,並且連聲提醒這裡不是戰場,他也不是隸屬任何軍團的士兵,他沒必要去挑戰一支數量龐大的對手。對現在的他來說,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的戰鬥然後繼續前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何況,早在他親眼見證自己的兒子死亡時,他便早已放棄身為軍團一員的責任與榮譽。
對的。一場氣勢磅礡的戰爭?不可能,他沒有所屬的軍團了;作為士兵所背負的榮譽?他孤身一人,既無法成為軍隊,也不會是逃兵;要讓好不容易響起的戰爭節奏,靜默於膽小的逃避?不,他才不是逃避。
才不是,他才不是。他只是想避開無謂的戰鬥,盡早完成他的復仇使命。他要為好多人報仇:為自己的同僚報仇、為自己的國家報仇、為自己的親人復仇──負擔這麼多人的仇恨,都是為了堅定他替兒子復仇的信念,他不應該浪費時間在此消磨。所以他唯一該做的,應該是及早抵達那勒岡王以及福旦的面前,並將他們的性命連同透過蹂躪摧殘所得來的雄偉國度給送入復仇焚火之中。
即便殲滅了這支軍隊,他們的死亡頂多只能警示那勒岡王……
他來了。
那支規模龐大的喬伐洛特軍終於現身了。數十支軍旗隨著風的吹拂與軍隊的移動而飄揚、搖晃。與此同時,奔蜥騎士們全都發現到了迪奈的身影。他們大聲吆喝,準備要向他衝來。不過下一瞬間,迪奈扯下身上的斗篷,並將它綁在塵劍的劍背上,高高舉起。騎士們停下腳步互相隊望,然後他們全都理解了迪奈的意思,轉頭回到軍隊的隊伍裡。迪奈看見那些騎士們向一位穿著打扮特別亮眼的領頭者說了些話後,接著他伸手一揚,軍隊立刻停下腳步,然後他們開始移動、擺陣。
就位。
軍旗手出列了。
過了這麼久的時光,迪奈基本上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所屬的軍隊是如何擺弄軍旗了。他思索了一會,卻怎樣也無法從腦袋裡拼湊出完整合適的旗舞;不過,死盔的催促,很快就讓他意識到根本沒有堅持使弄正統旗舞的必要。
若說旗舞是為了彰顯軍團的榮譽意志而表現,那麼化身孤軍的他,只需要很單純表露自己一時的狂血慾望,這樣就行了。
迪奈放下塵劍,狠狠斬下自己的左手臂,讓自己的鮮血淌滿劍身。他再度舉起塵劍,將劍上的血用力灑向大地,然後帶著那面染血的破斗篷,指向敵軍。
怒吼雷動,大軍向他衝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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