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射飛航在月光下嗚——嗚——行進著。船體有些搖晃。從船內的窗戶望出去,月亮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倒是月亮的周圍朦朦朧朧地裹了一層紅暈。月亮與風雨雷電、水邊、淺灘的關係在人們看來總先是罩上了莫名的神秘面紗。晚間時而朦朧的紅暈在不同的地方人們的眼中是與翌日相連的遙遠預知,北方人說那紅暈是風;南方人說是清晨的大霧;濠江邊的人說的是颱風天氣。然而,當晚的高霓並沒有透過窗子向船外望一眼。只有高空的月亮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船身背後遠去的香港掛起了八號風球,而即將靠岸的船似乎並不知曉。
閉著眼睛一直向下墜落的高霓隱隱看到一個女人,她長得跟自己有幾分相似,但是,卻有著高聳的鼻梁。接下來是走在水坑尾天橋上的高霓和邱灝雯,天橋下全是水,像是熔化了整個磚窯的磚,還裹挾著黑色的沙子。忽然,婦聯大廈中看到一個面孔,她坐在講台上,帽子戴得很低。
高霓抬起埋在臂彎里昏沈沈的頭,回想著剛才的夢境——驚懼、害怕,心中卻又隱隱有些不忍。她不斷地想起登船前陪她坐了一宿的李阿姨,不禁立即摸摸口袋里的紙條,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還在,她才放下心來。
很久以來,這是高霓第一次想起母親。她似乎沒有什麼記憶了。與邱灝雯對話時,一切能夠說到母親的話題都會以高霓的沈默而倉促轉移。高霓覺得她的沈默從來不是對抗,也不是躲閃,只是記憶最深處迸發出來的一種本能——沈默中所有的對抗都燦然消解;所有的躲閃都不再針鋒相對;沈默更不是最終的放棄,而是一種深邃的洞察,離明智更近。剛才的夢境似乎是叫醒高霓的一記振聾發聵的鐘鳴,回聲好像是她兒時喜歡向黑沙海灘里扔下去石子後濺起的漣漪,一圈圈乘著波浪散開去,回來的時候每一圈都帶著一層記憶。
高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靠在椅背上的脊梁有些酸痛,船快要靠岸了。窗外被紅色暈染過的月亮好像拉縴的縴夫拽著船前進,一步步跟著,直到藏在了遮雨棚後。可是高霓依舊沒有向窗外看,而是雙眼盯著前座上的椅背,注視著那些跳躍的圖案。她覺得非常累,索性又閉上了眼睛。
三盞燈的記憶漸漸爬進了高霓的腦海。又是那個穿著白裘衣的女人,高挑的身姿在夜色中搖曳。邱灝雯曾經問過,為什麼高霓會看到這些。其實,高霓從未質疑過,因為她知道,或許正是這種閉上眼睛的催眠伎倆給了她最需要的勇氣,讓她能夠在腦海中那片寧靜的無人之地面對自己的母親。
與邱灝雯催眠的當時,除了這個女人,似夢非夢中的她還看到了小時候常去的黑沙環。只不過美好的記憶並沒有被激起,相反,一種持續不斷的紅色要將高霓的頭撐爆一般,腦海中一片紅色暈染開去,一個並不是特別熟悉的身影在淒厲的叫喊聲中一下一下地劈著、砍著,腕上的一隻手錶上面僅有的兩個字模糊地嵌入了年幼的高霓心中——「八一」。繼而,一隻大手護住了高霓幼小的身軀,她的眼睛被遮住了……
那天,三盞燈的兩個女人嘗試過催眠術後,高霓並沒有將看到的所有告訴邱灝雯。現在想來,竟然有些內疚,更有種說不上來的強烈慾望,像是一種力量,在背後推促著高霓,是時候了,她既然選擇了與邱灝雯進入腦海裡那個被鐵柵隔開的世界,選擇了信任邱灝雯,就不畏懼與她分享自己看到的細節。於是,高霓拿起了電話……不想,第一個電話被邱灝雯拒接了。高霓的第一個念頭是邱灝雯跟老範在一起,就著酒聽老範講故事,不想分神。船在天亮時分靠岸了,高霓打出了第二通電話。
邱灝雯看到電話果然是高霓打來的,又看了一眼被電話聲打斷的Mandy,終於按下了接聽。
「喂?」一陣不太自然的沈默後,邱灝雯還是急急問道,「妳在哪裡?」
「我在噴射飛航上。快要到岸了。」
「你去香港了?」邱灝雯更著急了。
「嗯。心血來潮去了蘭桂坊。但恐怕是喝了不可靠的酒,恢復到凌晨才坐船回來。已經吐過,好很多了。」
高霓的輕描淡寫並沒有減輕邱灝雯的擔心,「你現在是要回家嗎?還是直接去咖啡館?我過去找你!」
「嗯,」之前港鐵下從暈厥中睜眼看到的一幕依舊赫然在目,高霓頓了頓,說道,「今天上午不是我當班,我先回家換身衣服,快到中午的時候再去檀香山。妳在那裡等我怎麼樣?我換了衣服就來。」
「可以,可以。我在檀香山等著你啊!」此時的邱灝雯對高霓更加好奇。
掛斷電話後更是有了一個想法,她扭頭問Mandy,「我這個朋友畫畫特別好,她在檀香山工作,今天她中午才來,我們上午出去到檀香山喝杯咖啡吧?順便,我帶你看一幅畫。」
說這話的邱灝雯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讓Mandy看看掛在檀香山牆上的那幅《白骨壤》,向她說明這世間許多巧合的存在;而聽這話的Mandy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只一味地想跟邱灝雯傾訴、傾訴,坐在咖啡廳可能更是一個不錯的方式,於是一口答應了下來。Mandy並未注意到,身邊只顧傾訴的人本以為是將自己的感受傾倒在別人耳中,從而期盼能夠卸下自己肩上、腦中沈重的包袱;殊不知傾訴之人多專注於這樣組織言語令他人信服,同時並沒有將自己真實的感觸與滔滔不絕的言語準確相連,不過是更想證明自己是正確的而已,末了,感受依舊鬱積於心,甚至久遠的沈澱也被攪翻。沈默,從來都是最有力的回應。
Mandy換衣服的期間,邱灝雯一直獨坐在客廳,望著窗外。習慣了三盞燈窗外喧鬧忙亂的市集,這兩扇落地窗呈現的不同景致很快就吸引住了邱灝雯。祐漢毗鄰黑沙環,雖然邱灝雯說不出這裡與三盞燈有什麼不同,但是Mandy的故事直接給這個地方蒙上了一層陰鬱。此時的天空彷彿應了邱灝雯的心思,天藍中透出一股灰色。往下看,已經有準備上班的人開始騎著摩托車進進出出了。一叢叢的樹枝像是在空中跳舞,從一開始的左右搖擺漸漸地變成了手舞足蹈——起風了。邱灝雯忽然記起晚間與Mandy一起站在窗前望出去時看到的那輪紅紅的月亮,確實要來颱風了。她打開手機查看颱風風球懸掛情況,但是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澳門氣象局掛的是三號風球,難怪那麼多人匆匆忙忙騎車去上班——只有八號風球市民才會被要求待在家中。
晚上的時候,Mandy說她買下這間物業是為了常常能夠望見黑沙環,如果說能夠看到黑沙環就是她的救贖的話,坐在窗前的辦法未免也太容易了些。更何況,自始至終,邱灝雯的確沒有完全明白Mandy的救贖到底是什麼。沒錯,她的眼中流露出了對女兒的愧疚,似乎她希望能夠與女兒相見,但是由於她的工作和丈夫的原因,女兒選擇了自己獨自生活;談到當年的殺人案,Mandy也並未見有多麼替她的丈夫愧疚,而只是平和地敘述了前因後果,至少是她的前因後果。邱灝雯有點理不清了,她嘆了口氣,靜靜地坐在了落地窗邊的桌子前面。
桌上的那些指甲油從邱灝雯進門的一刻就吸引著她。此時,她想起Mandy的解釋——她之所以有這麼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是因為做這一行,只有指甲是不會被傷害到的一個身體部位——邱灝雯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作為聽眾,邱灝雯有時候寧可去猜、去體會,當講述者如此直接地將一個事實直接呈現在她面前時,那種無法收拾的、觸目驚心的悲劇感時常讓她無處安放。她沒有辦法停止想象Mandy坐在桌前一下下為指甲上色,她知道自己無法體會Mandy承受的痛,現在單是想一想,都加倍淒厲。
至此,邱灝雯覺得更能夠接受自己無法對Mandy產生同理心的原因了,但是,這些指甲油的瓶子卻把她們拉得更近。她的眼神落在了那些五顏六色的小瓶子上。看著那麼多的顏色,邱灝雯順手拿起一瓶用得最多的指甲油,那是一個被灰色沖淡了的薄荷綠色,其中加入的灰白為這個顏色添加了些許輕盈。邱灝雯伸出手指,開始認真地塗抹起來。
「你也喜歡這個顏色?」Mandy換了T恤衫和短褲出來,看上去完全沒有五十歲的模樣。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最喜歡這個顏色,因為這瓶用得最多,我可以試試嗎?」邱灝雯一邊問著,一邊端詳著已經塗好了的左手。
「你真聰明。這瓶就是白骨壤的顏色,至少我心中的白骨壤就是這個顏色的。你也喜歡塗指甲?」
白骨壤?這是邱灝雯沒有想到的回答,不過,她確實也非常喜歡塗指甲——「沒錯,我不敢說跟你一樣,但是,塗指甲也是最能令我放鬆的事情了。我一直覺得自己其實不過一介書生,或許不能夠產生什麼深遠的影響,但是這每天用來打字的指尖卻是我最有力的武器。所以,我喜歡給我的指甲塗上不同的顏色,打字的時候,便好似被賦予了力量。說白了,它們是我的武器,我卻永遠不會用它們去傷害,而只會去警醒。」
「果然是作家,」Mandy看著專注於右手指甲的邱灝雯說道,「你一下便抓住了連接點——指甲對我而言是最堅強的一部分,對妳,卻成了能夠攻擊的武器。同樣的堅硬,卻一守一攻,將妳我系在一起。這樣的靈感算不算我給妳的啊?我換好衣服了,我們走吧?」
邱灝雯驚訝地看著Mandy,為她敏銳的智慧瞠目,同時也被揶揄得啞口無言,吹了吹未乾的指甲,跟著Mandy下樓了。剛走出樓門口,邱灝雯和Mandy就感覺到了即將「打風」的趨勢。物業大廳的門一開,呼的一陣風和熱氣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直接提高到了摧估拉朽的程度。Mandy趕忙招手,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就拉著邱灝雯坐上了計程車。
上車後很快就開始下雨,雨刷一刻不停地清理著打在前窗上的雨點,雨點里夾著打落的樹枝和碎葉。司機一邊抱怨,一邊開始加速。邱灝雯和Mandy怎麼也沒有想到,自此之後,每當她們回想起這段車程時,都彷彿重新走過人生中最長的一段旅程。
澳門沒有如絲的細雨,只有倒掛的海。颱風帶來的雨狷戾。邱灝雯曾跟高霓開玩笑,說長在海邊的人沒有見過雨點。落在地上的雨更像是頑皮的孩子惡作劇似的將裝滿水的氣球扔在地上炸開的水花,就連水花濺起來的水都可以稱之為一場小雨了;落在沙灘上的雨則會應了那句「雨打沙灘萬點坑」的戲謔,總之,沒有蜀地如牛毛的細雨。海邊的雨從來都是說來就來,毫無徵兆地將天地之間瞬時掛起一條瀑布,好像吳承恩筆下的水簾洞真有通天的本事,在下雨的時候將整個天都吞下去。暴雨並不意味著降溫,邱灝雯常常從家裡的窗外望去,看著天上倒掛的水簾,卻有衝進雨中痛快淋灕一回的衝動,一解熱,二解愁。她卻從未真正行動過,因為那一陣陣從天上潑下來的水勢之猛,最有方向感的人也會一頭霧水,,從來都只會將人往樓房裡趕。邱灝雯覺得在澳門看雨是最讓人沮喪的,每年颱風卷來的雨會有幾次,次次都會積滿街道和低窪處,江與海被掀翻的同時還被風吹得到處都是,整個世界頓時就成了一個極不透明的所在;但同時,排水系統中的市政垃圾漫溢,又硬生生地將人類生活的「透明」撕開了呈現到街上淤積的洪水里;像是處於自我矛盾中的大自然一年一度的怒不可遏,其深處暗暗蘊藏的力量迸發之勢每次都讓人望而生畏。
此時的車窗外已經儼然是另一個世界了。風吹著雨簾讓抬頭從車窗向外張望的邱灝雯看到只能在海面上才可以看到的「潮汐」般的白浪,一波接著一波,一浪接著一浪,豎著來,豎著去。計程車司機全力以赴地向前開著,嘴裡嘟囔了幾句,大致意思是他知道澳門遇到颱風一般哪裡會水淹,哪裡可以繼續行車。邱灝雯和Mandy都無心聆聽。眼看著越來越模糊的地面,積水越來越高,邱灝雯心中有些害怕,想著,還不如待在Mandy的公寓里。可是,轉念一想,強力的颱風來襲之時,Mandy公寓的高度似乎有點超了,在澳門特大颱風席捲島內時,高層住戶到中層或者低層鄰居家躲避的事情並不鮮有。沒有見過颱風的人總覺得有些誇張,但是高層住戶每當颱風過境都會感受到明顯的搖晃,那時候,窗外的驟雨狂風只能加劇住戶心中的恐懼感。當計程車如船靠岸般停在檀香山門前時,邱灝雯和Mandy以最快的速度關上車門,踏著滿街昏黃的積水跑進了咖啡廳。
這樣大的雨,咖啡廳中只有一個年輕的店員,她剛剛來上班,擺弄著系好的圍裙,走到櫃台前。看到從車里鑽出來的兩個女人幾步路的距離已經淋得透濕,忙轉身在後台高霓畫室那邊拿了兩條大毛巾出來。
邱灝雯一邊擦著頭髮,一邊看著狼狽的Mandy說道,「不好意思,不應該叫妳出門。」Mandy並沒有搭話,因為一進檀香山的門就看到牆上掛著的那幅油畫《白骨壤》。她一聲不吭,盯著這幅畫看得出神。當班的小姑娘看到了,笑著說, 「這是我們的一位員工畫的,她很喜歡畫畫,畫得也很棒。這幅畫叫……」還沒等小姑娘說完,Mandy木訥地補上了那三個字。小姑娘看著邱灝雯奇怪地笑了笑,問道,「你朋友也知道白骨壤?」邱灝雯平日在咖啡廳也時常看到這個小姑娘,於是點了點頭,沒有多做解釋。
「高霓中午的班。可是我覺得應該掛起了八號風球,這麼大颱風,或許她不用來上班了,真是幸運。」話音未落,小姑娘拿起遙控器,打開了天花板角上架著的電視機,節目下面飄著一行警告,說已經掛了八號風球,建議已經上班的市民最好不要冒險回家。
啪!小姑娘把遙控器往桌上一摔,抱怨著,「高霓真是幸運,說掛八號風球就掛了,她剛好可以待在家裡不用出來上班了。氣象局也是無用,非要等我們上早班的出來工作,才掛八號風球,我們上班怎麼在家裡準備嗎?現在連回家都困難了,更不能買些儲備以防斷水斷電了」說完,好不酸楚地看了一眼門外。
從檀香山的小坡上望下去,居然已經看不到路了,只是湍急的雨水順著坡度衝下去,再沿著路漫上來。街上的行人陸續減少,既而也分不清是有人上坡還是下坡,只見到雨水向上湧。邱灝雯見勢不妙,急急拿出手機,「我還是給高霓打個電話吧。她知道我在這裡,萬一回家沒有看新聞,反而著急過來,怕她堵在路上了。」
邱灝雯撥通電話後將手機緊緊貼在耳邊,嘗試著過濾窗外四面楚歌般的雨打聲。颱風席捲來的暴雨能夠在很短時間內從噼里啪啦的雨打聲變成悶聲不響逐漸升高的洪水水位線。邱灝雯手機里僅傳來嘟嘟的忙音,高霓沒有接電話。逐漸地,嘟嘟聲被玻璃碎裂的聲音壓過。邱灝雯跟店員小姑娘一齊跑到門邊向外張望,看到幾十層高樓的落地窗頃刻間被狂風重錘一般碎入房內。霎時間,沒了玻璃窗的海景房像是吐著信子的毒蛇,任由五顏六色的窗簾在狂風暴雨中吞吐著無力的威脅,又像是瘋癲的亂舞。一種不詳的預感從心頭迸發,堵得邱灝雯彷彿有點不知所措。她低頭又連著給高霓撥了幾個電話,均無應答。轉頭看Mandy的時候,檀香山外的洪水已經又上升了一段距離。
「怎麼也聯繫不上我的朋友,」邱灝雯難掩語中驚懼,「來之前我還跟她通了話的,也不知道她回家了沒有,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漲水這麼快,風太大了,快把門關上!」情急之下的邱灝雯有一點語無倫次,她也驚詫地發現,從進來檀香山到現在,Mandy一直盯著高霓的那幅《白骨壤》看著,沈默得出奇。昨晚的那些故事和故事中難以置信的巧合在邱灝雯腹中翻江倒海,不僅理不出一絲頭緒,反而令她喘不過氣來。邱灝雯就近倚靠在了一個高腳凳邊,目光也停留在了牆上的那幅畫上——半泥半水的土壤上伸出的一根根如餓殍般嶙峋的呼吸根,探尋著,要在空氣中索要生命。她不知道這幅畫的角度對於Mandy來說是多麼熟悉。
店員小姑娘聽了邱灝雯的話,緊張而費力地將門關上,幾秒鐘之內員工制服上就濺了一身拳頭大的雨點,玻璃門外的世界混著泥水,間雜著人的吼叫,望著玻璃門外依舊繼續上漲的雨水,邱灝雯和小姑娘不約而同地轉向了遙控器。沒等小姑娘切換頻道,正襟危坐的主播便道,「此次颱風過境實屬廿年來罕見,現已懸掛十號風球,敬請市民於家中或安全地帶躲避。過境颱風最高時速可達195千米/每小時,請市民……」
邱灝雯又焦急地撥打了一次高霓的電話,依舊無人應答。
她無望地透過玻璃門看著窗外,不少市民從私家車上下來,困在低窪地的汽車頂上更是站了些人。視線內的樹木已經不再於風中搖擺,而是盡數攔腰折斷,蔥郁的枝杈變成了清潔工閒置在一旁的掃帚,一片狼藉待清理。從關上門的那一刻開始,門就被颱風如凶悍歹徒般錘砸,三個女人相對而視,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嘭!過境的颱風未給予任何人反應的時間就顯示出了其諾大的威力。現在,邱灝雯、Mandy和店員小姑娘都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碎成指甲大小方塊的玻璃門。瞬間,呼呼的風奪門而入,一個高腳凳倒在地上,三個女人完全無法靠近門邊。飛速衝入檀香山的颱風彷彿將三個女人當成了海上的風帆,把她們衣裙的每一個角落都吹得鼓了起來,水隨之漫進了檀香山。
店員小姑娘對於邱灝雯和Mandy來說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災情面前有的只是最基本的人倫,Mandy較為年長,也有些經驗,立即問道,「你們有沒有其他房間容易進水,或者窗戶碎掉了我們卻沒有聽到,我們都要查看一下,還有,你們有在地下的儲藏室嗎?漲水這麼嚴重,很快海水會倒灌進來的,千萬不要去那邊,損失一些財產比丟了命要強!」
「有,有!」小姑娘連連點頭,「我們那邊有個儲藏室,不在地庫里,但是窗戶就是一般住戶人家的那種窗戶,如果玻璃門都能衝破,我們快看看那個窗戶,不然,咖啡豆要遭水浸了!」
嘭!又一聲。破碎的玻璃門讓檀香山內形成對流,狠狠地摔上了儲藏室的門。Mandy趕緊跟著小姑娘往平常高霓看店時最喜歡的「畫室」去了。那裡本來是儲藏室,放一些咖啡豆、杯盤碗盞,不用了的烘培機也都放在那裡;後來高霓經常在那裡畫畫,於是房間里顏料、鉛筆等越來越多。一進門,自然看到的就是已經碎成小塊的窗戶玻璃,呼啦啦向外飄舞的窗簾,幾張畫著窗戶的紙已經浮在被浸了一淺層水的屋內。Mandy彎腰看著水中越來越模糊的素描窗稜,無言以對。她沒有撿起那幾幅畫,而是幫著小姑娘把儲藏架下層的咖啡豆和微波爐之類的機器一齊搬到儲藏架上層。風災來臨的時候,首先是水浸,緊跟其後的就是水浸之後地面上的不明情況,碎玻璃、樹杈都非常危險,更可怕的是,斷水斷電。Mandy跟著小姑娘搶救的同時,邱灝雯在大廳里扶起倒了的高腳凳,卻不及狂嘯的颱風,扶了又倒,再接連有些咖啡杯掉在地上,只不過被門外貨車傾覆的聲音壓過了。焦頭爛額。水繼續漫進來。邱灝雯直起稍微有些酸痛的腰,瞥了電視一眼。
這一瞥,剛好看到新聞裡播送蛙人已經前往地下車庫和被海水倒灌的地下貯藏室拯救被困市民了。畫面切換,看到居民樓中間已經水浸出一條河,一個人跳入洪水中,猛地向前游去,身後留下兩道水痕。新聞主播解釋說,高樓中有人用手機拍到一位善泳市民跳入洪水中救援被困地下和一樓的老者與孩童,可邱灝雯看到電視屏幕中的善泳市民泳姿竟然如此熟悉——是漂亮的蝶泳。同時,新聞也強調該助人為樂的市民系一名女性,身穿白色T恤衫,以幾乎完美的蝶泳姿勢衝入湍急的洪水中,游過已經嚴重被水浸的街坊,解救了一些老人和孩童,將他們轉移至稍微安全的高地。在簡短的市民手機錄影畫面中,邱灝雯看到了那兩條在空中划出的半圓弧線,只是被拋入半空的水珠不再透明,而被瓢潑的大雨又拍打進了渾黃的洪水里。可是高霓那曼妙的蝶泳姿態,她怎麼也不會認錯。
邱灝雯怔住了,心提到了嗓子眼,身子被一陣酸軟的汗意浸透,她摸出了手機,再撥高霓的電話,還是一陣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