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著山羊鬍的矮小中年男子在陳列架之間的廊道裡逛好一段時間了。
舒月廳是間充滿稀奇古怪、萬象皆具的古董店,儘管長期疏於整理,但值得拿出來大書特書的珍奇異物絕不在少數。只是基於某些原因,事實上並沒有理由讓人可以待在店裡這麼久。
說起來相當超現實,不過熟門路的人都知道,通常舒月廳開店的地點和位置都是隨機的。這裡說的隨機並不是指店主人像遊牧民族一般,在街道上隨意找空店開張大吉。而是更加離奇、詭異的存在。
那就是這間店只會出現在「有緣人」的眼中。
就連存不存在「熟客」都有待商榷,原因就和這間店的特性有關。
只要人與物之間的關係同時因緣俱足,即便在路邊不經意的驚鴻一瞥,都有機會在大樓林立中的建築夾縫中發現店門;有時卻會在轉眼間,如同幻覺般的在視線中消逝。這裡就是這麼一個奇妙的地方。
因此,見得到舒月廳店面的人通常早已有了「命定之物」,如同有意識的宇宙,物品和客人彼此都在尋求最節能方法,節省大家的時間。也就是說,不會有需要在店裡花這麼久的時間找東西的情況。
這種難得的客人引來工讀生的側目。本來他在店後方的辦公區域摸魚,正打算出門買午餐吃之前,就在走廊遇到了這個怪人。
「在找什麼東西嗎?」工讀生打了個哈欠,總覺得放著客人不管好像有點不太像樣。
「沒事沒事。」山羊鬍男堆著笑臉,一邊推起鼻頭上的眼鏡,「我只是好奇你們這間店裡的東西,怎麼都……該怎麼說呢……有趣?」
「喔,古董店嘛,你有看到喜歡的就可以說,我再幫你介紹。」
「實不相瞞,我總覺得這間店裡的所有東西我都很喜歡。像是這個──」他指著一塊石碑,上面用不知道哪個國家的文字,刻著銘文。上頭歪七扭八的,活像是來自外星文明。
「還有這個!你看,多麼可愛。」他揮手指向長著針刺的不知名植物盆栽。
「那是渡劫草,算了講了你也不懂。啊你有要買嗎?」
「買,當然買,我整間店都想包下來。」山羊鬍男搓著手,一邊不好意思地笑著,「不過我沒什麼錢,預算只有十萬元左右……。」
「你這是想殺價啊?也不是不行啦。」
「可以嗎?」他眼睛都亮了起來。
「你等一下,我去問問老闆。」
工讀生走進店鋪後方的辦公室,要不了多久,一名長相清秀年輕女子從中走了出來。
「你好,我是舒月廳的負責人,這裡有什麼看上眼的東西嗎?」
藍月淨自從接手「舒月廳」的店舖後,基於這間店的特性,除了其他來洽公的來訪者以外也是第一次遇到在店裡毫無目的閒逛的客人,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對這些小東西很感興趣,但是不知道標價。」山羊鬍男拿起一個銅製的提壺,不過這和他剛剛看的古玩是不同東西。
「我實在太驚訝了,這間店什麼都有呢!」
他環顧陳列架上的所有物品,視線又飄到了後面一個巨大瓷瓶,裡頭插著許多奇花異草。想必是又看上了其他東西。
「這種話在我們這裡真的是相當罕見的評價。」藍月淨雙手放在長裙上,微微鞠了個躬。
「怎麼會呢,這裡每種東西看起來都很有意思啊。」
「我聽工讀生說了,你的預算大約就是十萬元。」
「啊,對。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有錢,這樣看起來是不是很打腫臉充胖子啊。」
他捻著自己的山羊鬍,表情似笑非笑,像在暗忖要如何討價還價才能用最划算的價格帶走最多的東西。
「不管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只要緣分到了,你自然能夠在這裡找到足價的商品。」藍月淨瞇起眼,說:「不過你只能一次從這裡帶一樣東西離開。即使你帶再多錢也一樣。」
「只能帶一樣喔……」山羊鬍男有點失望的垂下頭,開始在店裡四處走動。
狹小的走廊給這人來回走了四、五趟,始終沒辦法下定決心要買什麼好。不過他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儘管很難選擇,也非得要從這間店裡挖點什麼寶物回去才肯罷休。工讀生不耐煩地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本來要去吃午餐的他現在可好,很可能連自己午休的時間也會受到影響,不由自主地咂了聲嘴。藍月凈的臉上倒是看不出半點不悅,但始終如一的面無表情反倒更讓人猜不到在想什麼。
她就陪在山羊鬍男子旁隨他亂逛了好一陣子,大概過了十多分鐘後,終於在一個裝著數卷掛軸的漆器前停了下來。
「這個!就是這個了。」山羊鬍男興奮地抽起掛軸,「我有這種感覺,雖然我還沒打開,但我覺得這傢伙在呼喚我。你們這間店也太奇妙了吧。」
藍月凈瞥了一眼那掛軸。掛軸本身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材質製成,只是兩頭普通的粗麻布搭上樟木製木柄完好的捲起,用一條細如蟬絲的金色辮繩捆著。
「『在隙圖鴻』,你可真會選。」藍月凈伸手接過卷軸,憑手感秤了秤重量,不禁皺了眉頭,「現在的話,我不建議你買這東西。」
聽到藍月凈這麼說,山羊鬍男臉上的喜悅絲毫沒有褪卻:「怎麼?你們這間店還有不賣的貨啊?開店還怕人買,這說出去可不太好聽喔。」
「不是的。」
藍月凈解開金繩,嘩地一聲將卷軸快速由上往下攤開,木柄落地時還發出喀拉的聲響。
掛軸大約一個成人身高的長度,麻布的中央是類似棉紙一類的紙料,上頭繪有拇指大小的狼一匹,其餘部分通通留白,像是還一幅剛開始畫就擱下的未完成畫。
「這什麼東西啊?就畫這樣?」工讀生的眼神覺得快要死了,忙了半天這人就挑了一樣連垃圾都稱不上的東西還沾沾自喜。想到自己的午休時間被這種的東西耽擱了就有滿滿的不悅。
「並不是就畫這樣,而是『全部』就這樣。」藍月凈說得令人摸不著頭緒,反倒是山羊鬍男子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藍月凈接著解釋:「『在隙圖鴻』是反映著繪師當下的意圖。畫紙之於現實遼闊的天地不過是一個隙縫也不如的存在,畫師在這小小的空間裡試著展現自己的野心,就是這副圖畫的精隨。」
「那麼,這上面畫著狼,代表這作者當下展現了像狼一樣的企圖心嗎?」
「可以這麼說,不過對於畫紙而言依舊相當渺小。」
山羊鬍男撫掌大笑:「哈哈哈太有趣了。這麼有趣的畫我決定買了,多少錢!」
藍月凈搖了搖頭,說:「不管怎麼樣,為了客人安全,還是請你三思。」
「太誇張了吧,不過是張畫,怎麼說得好像很嚴重。」山羊鬍男收起笑容開始面露不悅,「我承認妳們這間店是有點與眾不同,光是經過你們店門口我就很強烈的感受到……好像被什麼呼喚了進來,我想應該是我的靈敏的職業嗅覺害的吧。」山羊鬍男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上頭寫著「藝術品經紀人卓先」。
「我這麼說吧,我的專長就是從垃圾堆裡找出黃金,讓它們發揮該有的價值,萬物都有價,聽過沒?」卓先從藍月凈手中接過掛軸,重新將他捆好。
「原來如此,那我的疑惑就得到解答。」藍月凈微微一笑,任由卓先將掛軸從自己手上取走也毫不動怒,倒是工讀生已經抄起掃把準備送客了。
「什麼疑惑?」
「沒事。既然只是單純做生意,我想我也不用對你解釋這麼多。」藍月凈對著工讀生伸手一揮示意自己會處理,他才識趣地放下掃把。
「沒差,反正妳肯賣我這東西就好了。妳說這叫什麼來著?」
「『在隙圖鴻』,你最好牢記。」
「我會的,我要結帳。」
卓先掏出預先準備好的鈔票,整疊交給藍月凈,她卻毫無點收的舉動,二話不說地便收下。只見她隨手一揮,方才到手的鈔票立刻邊不知去向了,看得卓先嘖嘖稱奇。
「有句話說先說在前頭,算是產品的售後叮嚀,非常重要,請你聽好了。」藍月凈神色難得凝重。
「請說。」
「這掛軸出了舒月廳,如論如何都不可以在室外展開,切記。」
「就算確認內容物也不行?」
「不行。」
「為什麼?」
「因為裡面的東西會跑出來。」藍月凈說。
卓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度還懷疑是自己聽錯。直到藍月凈重複了第二次,他才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混這行也有三十年了,今天第一次聽到有人把這種事當作藉口。你們該不會想要半路偷換貨吧?」卓先把掛軸牢牢握住,「行不通的啦,我對妳們這種商人最了解了,好不容易賣了個寶物又覺得錢少才心有不甘,千方百計想要把東西騙回來。不過妳這種理由我第一次聽到,算你們有創意。」
卓先對藍月凈比了個大姆指,臉上卻充滿嘲諷的笑意。
「你可以不信邪,但為了安全,我還是請你答應我這件事。」
「如果我不肯呢?」
藍月凈的眉眼微動,正打算說話,卓先又開口:「開玩笑的,不要在室外打開就對了吧?簡單,這我答應你。」
卓先拍了拍衣領上的灰塵,看了一下手錶上的時間,「我可以走了吧。」
「請。」
卓先拉開店門跨步走出,離去前還很大力地將門關上,發出極大的聲響。
「幹勒,這人是怎麼回事?」工讀生竄出頭,他現在雖然空腹,但卻有滿肚子氣沒地方宣洩,開口就是粗話。
藍月凈豪不在意,似乎早已習慣了,「藝術品掮客,聽是聽過不少事蹟,真人我倒是第一次遇到。」
「要不要我去揍他一頓。」
「你不要反被揍就謝天謝地了。」藍月凈笑了,伸手捲了捲髮絲,動作不像有客人在時這麼拘謹,「像他這種人肯定處理過不少找麻煩的打手,身手一定不差。」
「喔……隨便啦,反正我只是說說而已。」工讀生其實現在只想去吃飯。
「快去啊,我剛剛不就叫你離開了。」
「妳那個揮手誰看懂意思啊!」工讀生雙手插著腰,正打算離開時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不過有件事我有點好奇。」
「你是指我剛剛的疑惑對吧。」藍月凈像是早就知道他會問一樣,早一步說破。
「對。」工讀生聳聳肩。
「嗯──」藍月凈清了清喉嚨,「當那個人踏入店裡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會在這間店裡找東西找這麼久。按照過往我們遇過的客人,除了某些特殊的人物以外,都是因為和舒月廳裡面某樣東西產生了連結才會受到店的『邀請』,但緣分可貴,並不會產生多個物品同時找上同一個人的情況發生。」
「不會嗎?」工讀生問。
「至少在我們店裡不會。這裡的物與人,每一段相遇都具有特別的意義,一旦牽扯多了,那當然就不特別囉。」
「但是剛剛那個人並不是和店裡有緣。」
「沒錯。你看出來了?」
工讀生摸摸額頭:「不,我只是猜的。」
「卓先,他被店裡的東西呼喚了進來,並不是因為他需要。而是存在於這裡的器物──『它們』需要。然而並不是每段緣分都存有善意。『它們』懷著待價而沽的想法和掮客產生了共鳴,一但離開了這裡,『它們』才有機會在世間展現惡意。」
「所以當那個人拿出名片承認自己身分的時候就真相大白了。之所以它會在這間店裡逛著麼久,並不是他和店裡的古董有什麼緣分,而是有東西千方百計想從這裡出去,在這裡展開一場選秀,最優秀的傢伙能夠獲得掮客的青睞。」
藍月凈點了點頭:「差不多就是這樣。」
「可是不對啊,如果真的是這樣,基於安全的理由,妳可以堅持不賣就好了。幹嘛限制他只能選一樣?」工讀生不解地捧著肚子。
「儘管他是在『無緣』的狀態下進入舒月廳,在眾多呼喚裡面他最終選擇了某樣東西。如此一來,他們彼此之間還是產生了連結,緣分自此開始。雖然可能不會太長就是了。」
藍月凈手一揮,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手機。
「所以,我們不能阻止已產生的『緣』,只能循店裡的慣例,把東西賣他?」
「就是這樣。」藍月凈的手指在電話簿裡滑動著,低著頭回答。
「啊萬一他等等在路上打卷軸打開怎麼辦?裡面的東西真的會跑出來嗎?」
「會,所以我現在在處理了。」
藍月凈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把電話撥出。不用多久電話的另一頭便接通了。
「喂,是我。有工作要麻煩妳了。」
藍月凈呼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