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廳駐事─天橋上的人

2020/09/20閱讀時間約 21 分鐘
我打工的牛排店前,有一條寬敞的四線道馬路。這裡汽車流量大,機車車速又快,好像把馬路當成高速公路在騎一樣。平時為了安全,想橫越馬路到另一頭,除了乖乖走平面道路的斑馬線外,其實還有一條老舊的人行天橋可以選擇。
這條天橋上平時沒見過什麼人走,畢竟走馬路除了要花點時間等紅綠燈外,總還是比爬樓梯方便許多。也因此,雖然知道這座天橋的存在,我還是情願走斑馬線。
但今天例外。
今天整個城市的空氣聞起來特別令人煩躁,尤其是在等紅綠燈時吸到的廢氣、過長的等待秒數、騎士等待紅綠燈時一邊叼著的香菸,就連停在路燈上的鴿子數量都十足的令人不爽。
總之,我今天看什麼都覺得不順眼,原因大概和打工時遇到的奧客有關吧。
我抓緊了包包的肩帶,轉身離開人群,往天橋的方向走。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不久前在店裡發生的事。

留著中分長髮、蓄著山羊鬍的男子正在店裡發飆。
「妹妹,你們店的飲料太難喝了!給我換掉!」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的飲料機暫時沒辦法更換……」
「什麼叫沒辦法更換,沒辦法不會想是不是啊?現在給我出去買啊。」
「可是,這不是我們的服務項目。」
「妳想違逆客人是不是?經理人呢?出來啦!」他的手掌在桌上連續拍了幾下,發出砰砰砰的聲響。
值班經理察覺這邊氣氛不對,在櫃檯的他本來身體一縮,想躲得遠遠的,這下可退無可退,只得搓著手硬著頭皮前來。
只見他陪著笑,講出這麼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買酒?這當然沒問題?不過是跑點腿嘛!琪琪妳就幫幫忙又不會少一塊肉。」
「唔……」我無以反抗,只得答應,「那、那麼你要喝什麼?」
「妳叫琪琪是吧!當然是紅酒啦,你有聽說過吃牛排配可樂的嗎?有點sense好不好!」
「可是我們店裡本來就……」
「頂嘴是不是!」
他再次用力拍了桌,餐桌上的刀叉都給震飛起來,店裡的空氣瞬間凝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裡了。
值班經理也沒有持續調解,最後還是催促我去店外自費兩千元買了一瓶紅酒,那酒名我聽都沒聽過,反正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東西。從來沒聽說過來吃平價的鐵板牛排店配紅酒的,至少我是沒有。
「這還差不多嘛。」我將買回來的酒放在他桌上時,那個奧客笑了,「我看琪琪你也剛來不久齁,是不是需要再教育一下啊──蛤?」他的視線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掃動著。
「不用了,謝謝。」
我咬著牙準備轉頭離開,卻突然覺得臀部有被碰觸的感覺。
「呀!」我驚呼一聲驚動了其他客人,轉頭看去,剛好看到那個奧客的手收回去,臉上掛著裝傻的笑意。
這時值班經理又上來打圓場,一邊笑著賠禮,一邊把我推離現場。我向他回報對方的舉動,卻只給了一個搪塞的回覆。
「上個月離職的那個小玲你記得嗎?我跟妳講她更慘,聽說她在廁所的時候被那位羅先生性侵,是性侵喔!不是那種摸摸大腿的程度,結果因為證據不足,後來只有性騷擾成立而已。聽說那個人認識的律師很厲害, 妳根本玩不贏他。」
「什麼叫『摸摸大腿的程度』?這個已經很離譜了好嗎?」我白眼快翻到後腦勺去了。
「反正,妳不要去招惹那個羅先生就好了。記住,有什麼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照做就是了,那個紅酒錢我月底會連工資一起算給妳。我們又沒規定性騷擾犯不能上門,不然我們店生意怎麼做下去?拜託妳忍耐一下就好了。」
我覺得自己正在發抖,腦袋一片混亂無法思考,理智斷線的同時連說話的機能也一併停擺了,卻又無可奈何。心裡盤算著要是再發生一次類似的事情我就要離職。

「離譜,真的是太離譜了!」我踏上天橋的樓梯,一邊低聲咒罵。
時間已是晚上十點過後,但天橋下的車量仍舊高得嚇人。喧鬧的引擎聲和不那麼刺耳的喇叭成了這座城市的白噪音,自然而然地融入佈滿街燈的畫面互相襯托,這座天橋雖然不高,卻巧妙地把人和地面隔了開來,令人暫時有種脫塵出世的感受,彷彿地面上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如果排除掉不美麗的心情,這片夜景倒是意外地讓人目光為之一亮,甚至說是個適合欣賞夜景的地方也不為過。
「好漂亮的夜景。」我趴在天橋正中央的欄杆上,居高臨下欣賞著車來車往,這裡靜得出奇,儘管橋下多麼繁華,似乎都和上頭無關,因為整座天橋上就我一個人。
我輕輕地嘆息著,一邊細數那些打工的不愉快,一邊讚嘆自己能獨佔美景的幸運。
不過很快地我便發現了這天橋平常都沒人走的原因。
因為這天橋有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損壞得太過嚴重了。橋面上到處佈滿了很深的裂紋,甚至有些地方都冒出了裸露的鋼筋,走在橋面上經常得閃東閃西的非常危險。它能屹立在此許久沒有被拆除,在這城市中簡直是種奇蹟的存在。
另外,就是不知道為何,這座橋走到一半,總給人一種很難繼續走下去的感覺。
不是那種走路舉步維艱的困難,而是光是走在橋面上就能呼吸到一種不尋常的氛圍,彷彿有許多人盯著自己看的視線。
我站在天橋的中間俯望街景,不時感受到有種被步步進逼的異樣。
「今天到底是怎樣。」我踢著崩裂的小碎石,用力地踱著步。
嗒嗒嗒嗒──
一陣風吹過,隨之而來的聲音使我好奇地回頭。
嗒嗒嗒嗒──
「什麼啊,這座橋是怎麼回事?」我準備離開,卻聽到了身邊傳來一陣奔跑聲。
然而我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別說是人了,連隻蚊子都沒有。
詭異的氣氛使我不禁寒毛直豎,加快腳步走到天橋的盡頭處準備離開,赫然發現──
這裡沒有樓梯!
不,精準一點說,應該是樓梯不見了!我很確定一座天橋該有的橋樑要素,一定有兩端的樓梯,讓人可以走。然而此刻,我只看見本該是出口處,渾然天成似的架設著欄杆,彷彿這裡從來沒設計過「樓梯」這種東西。
我驚恐地回頭,準備循原路下去,但我立刻停下了腳步。
一個老人在橋的另一端看著我。
這個人是什麼時候走上來的?剛剛的跑步聲是那個老人嗎?
無數個疑問浮現在腦海,卻沒有一個答案能夠解釋眼前的場景。因為那個老人身後不知道怎麼地,突然又出現了好幾個身影。
穿著黑衣的女人
穿著雨衣的男孩
打著領帶梳著油頭的年輕男子
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甚至是狗之類的動物,傾刻之間就佔滿了整座橋。他們不約而同的朝著我的方向看來,像是在樓梯的那一頭等著我。
「這是什麼……」我下意識嚥了口口水,此時我覺得喉嚨乾的像是像裂開一樣,連吞嚥都有困難。
無論如何都不能朝他們那裡過去。
我的大腦本能的反應告訴我,這一點都不合常理。
尤其是那身穿雨衣的男孩,濕漉漉拖著水痕,臉色蒼白得連我這個距離都能感受到。
我搖著欄杆──這個本該是天橋樓梯的位置,儘管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我還是使勁地搖著。
那老人跨了步。每踏一步都發出了「堵、堵、堵」的怪聲,嘴裡唸唸有詞好像在說些什麼。後頭的女人、男孩以及所有「人」,都邁步朝我走來。
我加大了搖晃欄杆的力道,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快開啊!」我想扯開喉嚨求救,卻發現我的嘴巴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充其量就是氣若游絲的張嘴。
救命!
聲音越來越近,它們挾帶著風聲刺入我耳裡。
我蹲了下來,手扶著欄杆將頭埋在腿間。
「妳為什麼不看我。」
一道女聲自耳邊傳來,嘻嘻哈哈地環繞在自己周遭。無數雙手扯上了自己的肩膀、腰間,最後伸到我的脖子上。
好痛!
肩膀給手用力擰了一下,彷彿要硬生生扯離身體一樣,肌肉快要給撕裂了。
「像妳這樣的人,怎麼不去死。」
「啊!」
我終於大叫了出來。
手上本來扶著欄杆的觸感憑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曠。我也不顧前方有什麼等著我,拔腿就是往前狂衝。
是樓梯!
我衝下樓梯的時候還被間隔不一的階梯絆了幾下險些滾下來,還好只是膝蓋和小腿擦傷。
我氣喘吁吁地在橋下,回頭向上望去。
只見無數的黑影佔據了整座天橋,密密麻麻,上千隻眼睛齊視著我。

「琪琪喔,來,妳來。」羅先生招了招手,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面無表情地走近,一語不發,等著看他又有什麼要求。
「妳看這個鐵板,上面放著麵是不是很奇怪?」
羅先生用叉子將麵條把玩著,先是碾碎後又和著醬汁轉來轉去,像是有仇似的。
「我不知道,你點的就是鐵板麵。」
「這盤子裡沒有肉。」
「因為你點的是鐵板麵。」
「妳現在是找我碴是不是啊!」他將盤子向前一摔,匡噹匡噹地砸破了一塊隔板。
此舉又驚動了經理。免不了的,我又是被一頓責罵。
在好不容易換了新菜後,那羅先生還刻意捏了我的手,說:「琪琪啊不要生氣,我是在教妳啊。」
我簡直快昏過去了。除了氣憤以外,更多的是打從心底的噁心感。
我走回職員室,立刻就向經理提出了辭呈,卻遭到了拒絕。
「不過就是摸了手又怎麼樣了?人家是看妳可愛欸。羅先生是出了名的國際畫家,又是我們這裡常客,給點面子啦,妳也知道他只是想搞搞排場,不是真的在生氣吧。不要事情鬧大好不好?」
經理推了推眼鏡,一臉覺得麻煩。我並不覺得他有心要處理這件事,甚至可以的話,他還想當做沒發生似的。
「什麼叫『摸手又怎樣』,憑什麼我要受這種氣!我連不做了都不行嗎!」我的情緒失控,直接在職員室內和經理槓上了。
「媽的,我們店裡人手不夠,就不能再忍耐點嗎?我調妳去做內場好不好,拜託。」
經理嘴上說拜託,但口氣和表情卻絲毫沒有拜託的意思。
「我不幹了。」說完,我轉頭就走。
「連這種壓力都承受不了,妳到哪都沒辦法工作啦!」
「用不著你操心。」
我用力甩上職員室的門。離開店門口的時候還怒瞪了羅先生一眼。
他作勢要發作,但我已頭也不回地走出店外,任憑他大聲叫囂,我也不當一回事了。
今夜的街道依舊喧鬧,我順著人群的腳步來到斑馬線前準備過馬路,不知不覺溼了眼眶。
濕潤感滑落我的臉龐,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屈辱。
我想起據說被那人渣性侵的前同事小玲。我們的班表大多數的時候是錯開的,幾乎可以說是沒見過幾次面。只依稀記得是為相當可愛的短髮女孩,好像還在讀高中的樣子,因為家境的關係不得不出來打工。和我這種單純為了學費來打工的大學生相比起來相當辛苦。
但在我很久沒見過小玲了。直到那天聽經理說起才知道她發生這樣的事情。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天橋。
我抬起頭仰望,那橋上依舊空空如也,一如既往地半個人也沒有。
自從那天的恐怖經歷以後我再也不敢走那座天橋了。儘管事後我覺得可能是自己的當天太過生氣,才導致自己看見的幻覺。但事隔一個禮拜,我還是心有疙瘩。
紅色的LED燈光顯示著:3、2、1
「小姐,請等一下。」
紅綠燈的倒數將到了盡頭,在轉為綠燈的前一刻我突然被一個女人叫住。
那女人身穿紫色的洋裝,長相清秀又稚嫩,是令人看過絕對會有印象的女性。
「你走過那座天橋嗎?」她問了一個相當突兀的問題。
「啊?」我被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傻了。
「走過啊,怎麼了嗎?」我想起臉龐還有淚痕,趕緊用手拭去。
她微笑點了頭,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著她走,隨後轉頭便向天橋走去。本來我不想搭理她,但由於事關那座天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儘管太過疏於防備,我還是選擇跟隨她的腳步,向天橋的方向走去。這裡和往常一樣,儘管人來人往,卻從來沒有人走上天橋過。好像只有我這樣無知的倒楣鬼才會上當一樣。
紫衣女人在樓梯前停下了腳步,回頭對我遞了張名片,對著我說:「妳好,我是舒月廳的負責人,我叫藍月凈,是做古董買賣的商家。」
「古董?」我偏著頭覺得一頭霧水,「古董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本來是沒什麼關係的。」她將瀏海撥至耳際,「但妳和我要收購的商品有點牽連,所以只好來問問妳一些事情。」
「我聽不懂……。」
「我大致說明一下吧,有人要賣我這座橋。所以我就來看看它的狀況,就是這麼簡單。」
「橋?妳是說這座天橋嗎?這東西能買賣嗎?」
這名叫藍月凈的女人笑了笑,指了指我。
「妳這不就把橋上的東西帶了下來嗎?說說看吧,妳看見了什麼?」
我嘴張得老大,我那天在橋上的所見一直被我認定是壓力過大產生的幻覺,所以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想不到這個女人一開口就提起天橋上的事。
本來還有些堤防的我瞬間軟了腳,一五一十地把橋上的狀況對她說明。
只見她點了點頭,表情相當鎮定,幾乎沒有什麼起伏,彷彿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似的。
「所以簡單說,這座天橋有鬼。」我下了這樣的結論,但脫口而出後卻立刻有些後悔。儘管我本來的認知橋上的景象是我的幻想,但這種幻覺一但被其他人肯定,自己的心裡也想必會將其當真,這就是很多神棍這麼容易得逞的原因吧。
「不,那不是鬼。」藍月凈肯定地說。
「咦?」
「我聽賣家說過這座橋的歷史悠久,但是萬幸的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發生過意外。這倒是一種很難得的紀錄。當然啦,『沒有人在這裡喪命』和鬧鬼這種事並沒有絕對的關係就是了。」
「那我看到的是什麼?難不成真的是我的幻覺。」我有點鬆了口氣。
接下來她說的話聽起來相當匪夷所思。
「妳看到的是被橋紀錄的『執念』。上了年紀的東西很容易對這個世界產生情感,進而記錄了它所見所聞。痛苦、憤怒、悲傷、快樂,這些情緒波動較大的情感特別容易被記住。」藍月凈摸了眉毛,仰望這座天橋。
「本來這座天橋也只是把路過的人腦海裡的情緒記下來而已,但現在事情變成這樣可就有點棘手了。」
「本來?」我對這句話有點在意。
「那些執念都只是影像連鬼魂都稱不上,並不會傷害人。但現在已經不只是看見的程度而已了。」
我想起喉嚨被掐住的感覺,忍不住一緊。
「妳身上殘留著那些執念的痕跡,放著不管也不會怎樣,時間到了自然而然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請不用太過擔心。反倒是妳,也許要注意一下自己──」
「什麼?」
「不,沒什麼。」她聳聳肩,說:「如同我剛剛所說,這座橋會記憶人的執念,理所當然地會吸引情緒波動幅度較大的對象,妳被天橋給吸引上去,難保不會有下一次。」
「這座橋……」我揉著自己的肩膀,總感覺那被擰過的疼痛感總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只要被天橋吸引上去的人都會遇到那些東西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雖然對我沒什麼效果,我前幾天自發性地走過兩三次了,不過的確是如此,而且好像有越來越兇殘的傾向。」藍月凈說得漫不經心,「總之,我只是要向你確認一下相關的情報,謝謝妳的協助。接下來我會處理的。」
「那麼──」我開口發問。
「嗯?」
「沒什麼,我只是想確定妳什麼時候會來處理。畢竟我在這裡附近打工,我很怕下一次又碰上一樣的狀況。」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她轉身準備離開,露出了帶著梨渦的淺笑。「反倒是妳,可別太亂來了。」

我換上黑色的打工服站在沙拉吧前補菜的時候,經理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這也難怪,昨天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又提前早退。這個時候能夠完全當沒事一樣的站在店裡工作,任誰都會嚇一跳。
「你不是缺人嗎?」當我冷冷地回應他時,他馬上就識趣地離開,只是碎碎唸著昨晚早退的工資還是要照扣之類的廢話。其他的員工也都絕口不提昨天的窘態,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
「唷,琪琪啊。」聽到聲音我就立刻知道誰來了。
他總是在晚上七點左右過來用餐,店裡也都會保留一個沙發席給他,據說他的畫室就在附近。
我點頭回應,心裡還是萬分不願意。
「我以為妳不來了,真是的。所以我說妳們年輕人啊,這麼不會忍。我前幾天只是在考驗妳,知不知道?我又不是對妳發火。」羅先生輕蔑地笑著,自認為紳士的握著我的雙手。
「嗯。」
我抽回手,隨手應了一聲。
「如果妳真的生氣,我可以和妳賠罪嘛,我的工作室就在附近──」
「好。」
「什麼?」他訝異看著我,可能沒想到我真的答應。
「我也是學設計的,對國際級的大師作品很好奇。」
羅先生笑得很開,瞇著雙眼說:「那妳可就找對人了,我的最近的作品很需要一個模特兒,如果妳能順便幫我個忙那就更好了。」
他將嘴靠近我的耳邊,用氣音說著:「是個裸女圖喔。」
我們約好在我下班後,在店門口相等。
羅先生像是給經理使了什麼眼色,示意要讓我提早下班。免去了清掃善後的工作,我被經理推著離開店裡。
他的表情像是在說:「抗拒這麼久,還不是主動貼上去。」
如果可以,我真想痛扁他一頓。
我和羅先生步行在店外的人行道上,一邊聽他吹噓著經歷。
「妳知道我甚至還給法國總統接見過喔,為了我前一幅作品。哈哈,他們說要在羅浮宮空一個位置給我,妳知道嘛,我通常對這種虛名不是很在意,所以就拒絕了。」
我隨口胡亂回應著,順著他的內容亂講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
話鋒一轉,輪到我開口:「你記得我們店裡那個小玲嗎?」
「喔她啊──當然記得啊。」羅先生笑了,「我記得她身材不錯哈哈哈。」
「你把她怎麼了?」
「哪有怎麼了,小玲那女人一直對我死纏爛打的,說我強暴她,還跑去報警。拜託一下,她又沒有證據。」他摸了摸鼻子,彷彿豪不在意。
「唉唷,當時就喝多了嘛。誰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幹嘛那麼在意,我看她也是很愛啊,裙子穿得這麼短──」
砰!
沒等羅先生講完,我使盡全力朝他鼻子轟了一拳。
這拳打得著實不輕,以前在健身房上的拳擊課還是多少有用,沒有還給了教練。
羅先生的鼻血像是噴泉一樣狂流,嘴裡大聲咒罵:「幹!妳衝三小!」
他憤怒地擒住我,但大概是鼻子那一擊太痛了,我輕而易舉地掙脫開來,隨後立刻拔腿狂奔。
「別跑!」羅先生抓狂了,他眼淚和鼻血齊流,速度仍快得驚人,好像抓不著我不罷休一樣。
跑了一陣子,我確定他有追上來,接著我就停下腳步。
我停在天橋的樓梯前。
「搞什麼!妳最好給我賠罪喔,不然我一定搞死妳!」他暴怒地衝上前,鼻子不知道噴著血、還是還是噴著火。
我踏上階梯,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加快速度。
噠噠噠!
我跑到了天橋的正中央,開始有些氣力放盡了。在我呼氣的同時,突然給人環抱擒住,是羅先生抓到我了。
這人速度也太快了吧!我驚訝大聲呼救,然後天橋下的人像是聾了一樣,完全不為所動。
他用力把我摔在地上,憤怒喊道:「打三小,很會是不是!你他媽有病嘛!蛤,再打啊!再打啊!」
他失控的情緒連帶著他的腳,雨點般地向我襲來,我的背連中了好幾腳,差點就吐了出來。
「幹!」羅先生揮拳朝我頭打來。
喀擦。
我聽到了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但斷裂的並不是我的頭骨,因為我正睜大眼睛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
「這是什麼東西!」羅先生看著自己齊腕而斷的拳頭,躺在地上滾動著。
他不明所以,雙眼瞪得老大對眼前的畫面感到不可置信。
我看見他身後,無數的人影自橋的一端冒出,有著形形色色的人影。
有上次那個老人,
有穿著雨衣的男孩,
有許多充滿這座天橋所紀錄的喜怒哀樂人影。
當中,有個身穿和我店裡一樣的打工服的短髮女人。
她雙目突出、迸出獠牙,看不清楚原本的樣貌。
「不可能!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羅先生重複著無意義的話語,顯然已神智不清了。
躺坐在地的我向後挪動,別過頭不敢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驚天動地的慘叫大概只有兩秒,隨即被天橋下的車聲和喇叭聲蓋過。留下的,只剩下撕裂和咀嚼的聲音,以及吞噬碎骨的堵堵聲。
我覺得自己難以呼吸,拖著腳步一路邊走邊爬地走到天橋另一端。
這次,橋並沒有被封鎖。我看著敞開的樓梯痛哭流涕著。

「我只賣三十萬會不會太便宜妳們了啊。」一個帶著選舉候選人鴨舌帽的老人,從自己的塑膠袋裡拿出一罐啤酒喝了開來。
這個景觀餐廳正好看得見遠方的天橋。
藍月凈托著下巴,像是在思考什麼。
過了良久,才開口:「那座天橋聽說沒多久以後要拆了,再不快點把上面的東西賣掉,最虧的是你吧,有三十萬應該要滿足了,更別說上面的東西惹了這種麻煩。」
「我說要賣你們會記錄執念的天橋時,本來只是想開玩笑。沒想到舒月廳居然連這都有本事可以處理,這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我可不知到執念會變成這麼可怕的東西。居然連骨頭都吃得不剩。」
「這有什麼困難的,我們只要拔除掉『機能』,也就是紀錄執念的能力,又不用真的買整座天橋。」
那老人看起來就是流浪漢,在這高樓景觀餐廳中看起來十分突兀,更別說他的對面坐著一位秀麗的女人,不管怎麼看都是十分怪異的組合,也難怪這桌頻頻引來別人的側目。
藍月凈喝了口杯中的氣泡水,不禁皺起眉:「而執念的本身就是這麼可怕,再怎麼承受都有其上限,不論情緒如何,只要過於執著,超過那座橋的負荷,最終都會演化成那樣的怪獸。」
「所以妳是故意的吧,這麼晚才去收貨就是為了等這天?讓那個女的去──」
「你這指控非常嚴重。」藍月凈放下水杯,表情相當凝重。
「好了,這就不是我想知道的事了,反正幾天後你就會去收貨,橋上那些東西、被舒月廳稱為古董的玩意兒。該給錢了吧。」
「我還沒拿到貨呢。」她搖了搖頭。
「哎,執念這種東西又不會跑掉,先付錢又不會怎樣,何況是妳自己刻意晚去的。那可是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到的欸。我以後不幫你們找這些東西,妳就頭大囉。」
「真是無賴。」藍月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紙袋,平放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沒有花時間確認檢查裡面的東西,便立刻放進自己的塑膠袋中。
「好,我就無賴,下一次也請你們關照了。哈哈哈!」老人向後挪動椅子,起身離開。
留下藍月凈一個人,望著窗外的遠方,那座天橋。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打工的牛排店了。
警察來找我問過幾次話,是有關於知名畫家羅鳳先的失蹤調查。由於我是當晚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再加上店經理指證歷歷,我一度是嫌疑最大的人物。
但經過幾次問話後,我都堅持我們在街上一言不和就分道揚鑣的論述,加上沒有其他的目擊者,很快的我就被排除嫌疑了。
他自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留痕跡的消失。
我現在偶爾會回去看那座天橋、那個舒月廳的女人說要回收的古董,仍完好佇立在那裡,聽說市政府有規劃拆除,但迄今它都還好好的,連封鎖線都沒拉上。
只是它和以往不同。
我覺得我感受得到,它不再像過去一樣散發著一種怪異的感覺,也開始看得見有其他路人走過,並沒有出現任何異狀,也許那個叫藍月凈的女人處理了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敢走上那座天橋。
我總覺得,關於我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那裡,一個從心裡分出去的執念──關於殺害那個男人的執念。
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被某種形式給束縛。如同我所見的那些人一樣作了繭,將自己給包覆起來。
如鯁在喉,隨時提醒著自己,我就在天橋上面、就在那裡。
而且永遠不會離開。
怪異之事、荒誕之聞。 集島國神鬼妖魔於一本。 既是鬼故事,也是人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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