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辦公大樓有個規定。
不管工作到多晚都一定要在晚上七點下班,最晚最晚,也必須在八點前離開。
否則,八點一到就只能乖乖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哪裡都不能去,直到晚上九點以後才能走人。
意思就是說:如果八點前沒辦法離開公司,就乖乖把自己的屁股黏在椅子上一小時就對了。
「這不是挺好的嘛,至少有加班費可以領。」剛入公司的銓仔開心的說,一邊拿著筆記本紀錄前輩交接的事項 。
「喔,這倒是真的。一小時的加班費不無小補啦,就算你坐在位置上摸魚,公司依然會給這筆錢,算是很大方了。」準備離職的前輩看起來心事重重,據說他準備回老家結婚去了,但臉色看上去卻像是要步入墳墓的失意男子。
「反正不管要幾點下班,還是來不及下班,八點一到就那裡也別去就對了,這是這棟大樓的規定,就算是別層樓的公司也都遵守這條規定。」
「那如果不遵守規定會怎樣。」和銓仔同期到職的小劉問。他的職務是會計,工作地點位於同棟大樓的六樓,剛從別的公司跳槽過來,和銓仔這種社會新鮮人不同,對於這種上下班時間有所限制的規定總是特別敏感。他和銓仔雖然職務不同,但介紹公司規定和福利的時刻倒是安排在同一個時間。
「我也不知道。」準備離職的前輩搖搖頭。「想下班的自然會在這個時間點之前閃人,我在這裡一年半以來沒聽過有人違反過規定,不會有人跟加班費過不去吧。」
「我想也是。」銓仔點了點頭。顯然他沒有搞懂為什麼會有這個規定,但是可以多賺一筆錢,何樂不為呢?
「啊我又不缺錢……」小劉小聲咕噥著。
「總之遵守就對了,不要和錢過不去。」前輩吩咐完後便轉頭離開。
小劉看了一下銓仔,兩人氣場上的差異在此時顯現出來。
「你該不會信他們那套吧。」
「欸,你不打算遵守嗎?萬一被罰錢還是被扣假怎麼辦?」
「扣,都給他扣,憑什麼管我幾點能走、什麼時候不能走,反正我可以去請勞動局來勞檢啊。這種毫無理由的加班又沒有什麼道理,公司嫌錢多那就多付一點罰款嘛,我可不想當公司的狗。」
小劉嘴角微彎,笑著回到自己的工作岡位上。
這天是銓仔到職剛滿半年。
臨時交辦的事務像是火山爆發的熔岩一樣滾滾而來。銓仔只記得早上打完卡開始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中間只起身吃便當和上廁所,再次抬起頭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五十分了。
「靠,午餐不是剛吃完怎麼就要吃晚餐了。」銓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最近一段時間因為壓力的關係又胖了好幾公斤。但把變胖的原因推給壓力很簡單,但實際上克制不了的食慾才是主因。
他看了看電腦顯示的時間又往前跳了一分鐘。
「這個時間有點尷尬啊......。」
既想下班吃晚餐,又想賺那一小時的加班費。這半年來都遵守公司規定的自己也不得不開始懷疑「八點至九點之間不可以離開公司」這個規定的合理性。偏偏同事們都異常的遵守這個規定,對於背後的理由從不多談。
據說這一小時的加班,公司不僅願意給加班費,對於那些硬要這個時間離開的人更是願意加碼,聽說還有給過兩倍甚至三倍的價錢,只為了這一小時之間沒有人離開這棟大樓。
但越是如此,銓仔心中越是疑惑。
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一小時如此值錢?
咕嚕──
「該死的,肚子好餓。」銓仔將桌上的廢紙揉成一團,重重砸進垃圾桶。
四周的同事在這個時間大都放下了手邊的工作,開始做起自己的事情,即使不離開大樓,也總有方式可以打發時間,至於要下班的也早就離開了。
「銓仔你要去哪?」鄰座的女同事看著銓仔收拾東西,穿起外套準備離開,訝異地問。
「出去吃飯啊,我剛剛訂餐廳了。」
「可是再幾分鐘就要八點了。你不乾脆報加班嗎?」
「這個月我賺夠了啦。剛好我事情也忙到一段落了,如果只是留下來滑FB的話我也會不好意思,所以囉,我想趕快去吃晚餐。」銓仔揹起包包,將椅子靠攏。
女同事像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眼睛睜得老大,一邊撥了電話。
「幹嘛啊?有必要這麼誇張嗎?只是不想領加班費而已......公司有病是不是。」銓仔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剛踏上走廊,人資的臉立刻就從影印室的探出。
「喂,現在幾點你知道嗎?你八點前走得出大門喔?」人資的瀏海很長,都已經刺到眼睛了還不去修,這點每次銓仔看了都很有意見。不過他也沒資格說別人,他自己的體重也到了每個人看到他就想叫他去減肥的程度。
「可以啦,一定可以。啊如果八點前走不出大門會怎樣嗎?」
「不知道,公司十幾年前就這樣交代了,我也來一年多而已,我哪知道。」人資捧著剛印好的厚厚一疊紙張,走進人事室前留下一句話:「現在七點五十八分了,你要走快走吧。」
叮!
走廊另一邊剛好傳來電梯的聲音。
電梯門打開,裡頭站滿了人,在最前面的是許久不見的會計──小劉。
「哎──」銓仔正想打招呼,就看到小劉一臉不耐煩地猛按電梯按鈕。
「嘖,你是有沒有要進來啦!我趕時間。」小劉的不耐煩地探頭問。但沒給銓仔回話就立刻關上門了,嘴裡想必也只是問問,沒有要讓人進電梯的意思。
「欸!」銓仔眼睜睜看著電梯跑掉,只得咒罵一聲。
「話說回來,電梯怎麼會停這層樓?剛剛也只有我站在這裡,沒人去按電梯啊。」
銓仔搔著頭,認命的改走樓梯,這裡只是三樓,慢慢走下去也不會少一塊肉。反正自己正好也需要多運動。
他走向樓梯時順道看了看手機的時間。
7:59
糟了,這下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趕上餐廳的時間,那間餐廳只會保留座位十分鐘,從來就不等客人的。
砰!
心急如焚的他快步向下跨出第一階,皮鞋蹬上樓梯的迴響聲大得嚇人。就連放鞭炮都不見得有這麼大聲。
銓仔扶著樓梯扶手加快腳步,任憑回聲砰砰作響也毫不在意。但很快他就發現,回聲似乎越來越小,小得自己彷彿在水底行走,不留下半點痕跡似的。
漸漸地,他已聽不見自己走路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細細柔柔,忽隱忽現的歌聲。
歌聲似乎在遠處,但又彷彿近在耳邊,銓仔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最近忙過頭了,以致於開始出現幻聽。
他意識到事情好像有哪裡不對勁,因為他發現了聲音的來源就在自己的眼前。
「它」就在二樓與一樓之間階梯上,一個模糊的黑色輪廓在上下跳動著。
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銓仔只知道這玩意兒肯定不屬於這個世界,至少正常人不應該這麼隨隨便便就看得到。
或許是看傻了眼,銓仔甚至忘了可以往回走,就這樣看著那東西上下跳動,彷彿沒有自己的意識,像是被牽著偶繩的皮影戲,一舉一動都顯得詭異。但「它」就在原地,哪也不去,既沒有往前走來的舉動,也沒有要消失的跡象,像是亙古以來就站立於此,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的自己反而才是突兀的存在。
銓仔試著往前踏了步伐,他依然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耳裡盡是悶沉沉的轟隆隆聲,夾雜著聽不清楚是什麼語言的歌詞,斷斷續續地繚繞在樓梯間。
銓仔滑動著腳步,和「它」擦身而過。就在雙方逐漸貼近時,他覺得渾身發癢,更貼切點說,更像是搭雲霄飛車時,心底和頭皮有人在搔癢的那種感覺。
他屏起呼吸,試圖和它擦身而過。
「唔......」銓仔感覺口乾舌燥,他覺得這一刻特別的漫長。如果時間是條可曲可伸的橡皮筋,那現在這條橡皮筋肯定在此刻被使勁拉直。
噠!
皮鞋和大理石階梯碰觸的聲音將銓仔拉回現實,額上滲著汗珠卻覺得寒冷。他不敢回頭去看,生怕那個東西會追上來。
「不回頭應該就沒事了吧。」銓仔這麼想的。隨著聽覺恢復正常,剛剛那種奇異的麻癢感也消失,他也放心了。
仔細回想,那個黑影不像人,反倒有點類似猴子一樣的東西。不過不管那是什麼,絕對都不正常。
銓仔三步併作兩步,快馬加鞭走到一樓,很快地就到了一樓大廳。
這裡平時有配置一名警衛,但此時卻不見蹤影,想必人在警衛室休息了吧。畢竟如果那個奇怪的東西真的存在,不是自己得幻覺,那麼警衛會在八點到九點之間躲起來似乎也很合邏輯。只是這段時間裡大樓完全失去防備,真的沒有問題嗎?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銓仔看了看手機時間,現在已經是八點十分了,想不到走個樓梯會走這麼久,這下真的會來不及了。
銓仔衝出大樓,立刻往右邊的商店街跑去。
這時,他感覺天上唰唰唰地好像有什麼東西,抬頭一看,竟然真有一道影子掉了下來。
撲咚一聲,黑影先摔在二樓的帆布棚架後,隨即朝自己撞了過來。
「喔幹──」
這是他昏倒前的最後一句話。
銓仔在病房內過得倒是挺舒適的,除了脖子動彈不得和後腦杓輕微的腫脹以外,基本上沒有什麼大礙。
比起傷勢,眼前來探病的人可能還比較棘手。
「你是怎麼搞的,不是說八點以後不要離開公司嗎?」說話的是剛報到時只見過一面的總經理,此刻正眼神冷漠地站在他面前,他左手邊還有瀏海長到令人看不順眼的人資,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
「你當時候有看到他離開,怎麼就不勸他兩句?」總經理嘴裡唸個不停,轉頭也責怪人資。
「呃......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人資低著頭,那瀏海又蓋了下來幾乎把臉都蓋住了。
「算了。」總經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們先來處理你的事。」他將眼光放在銓仔身上。
「我以為那條規定只是要大家留下來加班......」
「怎麼可能!我們是嫌錢太多嗎?」總經理不可置信地翻了白眼。
「等等,這個時間離開公司的又不是只有我,還有六樓的會計啊。當時電梯裡面一堆人,總不能只罵我嘛!」
銓仔話剛說出口,總經理和人資互看了一眼,彷彿有什麼話欲言又止。
在幾秒鐘的安靜後,人資率先打破沉默。
「那天只有你和會計違反規定要離開大樓,沒有其他人。」
「咦?」
「我來說明吧。」總經理翹起腳,雙手交疊在上面緩緩說。
「劉益人......嗯,就是那個會計小劉,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從六樓的逃生窗跳了下來,掉下來的時候撞到你。要不是當時二樓有裝飾用的帆布棚架,你們兩個早就死了。」
「啊?怎麼可能!」銓仔吃驚地說:「那天我才看到他搭電梯要走,怎麼可能會是往樓上跑?」
「小劉說的和你不太一樣。」總經理顯然不喜歡人家打斷他,他的眉頭緊鎖像是頭獅子。
「根據小劉說,他一個人進了電梯後,途中不知道為何在三樓停下來,電梯門打開就看到你,當時還很生氣你手腳太慢。但是電梯門關上後,不知為何電梯就往上跑了。」
「不會吧......。」
「接著電梯門一打開就停在六樓,接著手腳突然不受控制往外走,一路走到窗戶邊,打開窗戶就跳下去。」
銓仔不可置信地聽著,雖然自己的遭遇也是很誇張了,但是小劉的情況卻比自己危險得多。
「那小劉現在還好嗎?」
「沒死,但撞斷了好幾根肋骨,手腳也都有骨折的地方,但好險手術後沒大礙,意識也都很清楚,就是以後復健比較麻煩。」
「你這邊呢?有沒有看到什麼?」總經理眼睛瞇成一線。
銓仔坦誠以告,把在樓梯間看見的東西和總經理一五一十的說明,但要描述那個「它」時,那種麻癢的感覺又從心底浮了上來。
他仔細想了想,當時看見電梯裡的景象,似乎除了小劉是清晰的影像外,其餘都相當模糊,就如同他在樓梯看到的一樣。
總經理聽銓仔說完,長長呼了口氣,如果病房沒有禁菸,他肯定會點起菸來。
人資就沒有這麼鎮定了,雙腳直發抖著,心裡大概也是在盤算等離開這裡就要趕快離職吧。
「我們公司進駐這棟大樓的時間大概是快二十年前吧,當年我還是個菜鳥的時候我就在這裡工作了。當時同事間就有個詭異的傳聞──只要八點後離開公司,務必要待到九點再走,否則就會有生命危險。」
總經理緩緩說出過往。
那年並沒有強制的規定,對於這種傳聞也都是聽過就算了。畢竟不管在哪都會有這種都市傳說不是嗎?所以也就沒什麼人真的放在心上。
有天,營業部的女同事從頂樓摔了下來。摔得面目全非,大家都說她是因為感情糾紛所以想不開的。
一開始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公關課的課長摔了下來。
直到別公司的執行長摔了下來。
直到別部門的職員結伴摔了下來。
直到警衛摔了下來。
彷彿下雨似的。就算設了安全防護網、頂樓上鎖,依舊攔不住這像是詛咒的現象。
有人發現他們之間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跳樓的時間都介於八點到九點之間。這時候大家才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
當然,要把公司遷走並不是不可能的事,當時也的確很多設立在這棟大樓的公司都做了這樣的選擇,也因此這裡的租金越來越便宜。
這時候許多經營人一想,那麼,只要遵守這個規定,那這棟大樓反而成了一個絕佳的據點。
沒錯,也就是現在這條規定流傳下來的原因。
「那......有人像我們一樣活下來的嗎?」銓仔簡直嚇死了,生怕整個事件還沒結束,就像《絕命終結站》那樣,被不喜歡被欺騙的死神找上。
「有,而且很多啦,就連我也摔過一次。」
「啊?」銓仔看著總經理。
「所以啦,所以我才會嚴格要求所有人遵守規定,是為了你們的小命著想。畢竟我又不可能直接跟大家講這種故事,不是被當作白癡就是會被認為是恐嚇員工。」
銓仔看著總經理,似乎抓住了一塊浮木。
「我也看到了那個黑影,像是猴子一樣的東西。像是操作著我的手按下電梯按鈕,我從九樓跳下來的時候那一瞬間才恢復意識。」
人資和銓仔都發出了驚呼。
「還好我當過傘兵,把握住一點點的時間,讓自己用五點著陸的方式落地,傷得雖然重但是起碼命還在。喏,這是當時留下的疤。」
他抬起下巴,一道長長的傷疤留在那裏。
「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銓仔舉手,說:「既然都是從樓上摔下來,為什麼只有我不是?」
「過去發生過的案例大概十多件,每個人都是搭電梯下樓,只有你是走樓梯,我想是這個關係吧。」
銓仔倒抽一口氣,總覺得不可思議。
「而且照你剛剛說的,聽到好像是有人在唱歌的聲音,之前也都沒有人遇過。」
在病房的兩個禮拜,日子相當愜意,這段時間除了保險業務和警察來過,還有一些好事的同事來打擾,話題總是圍繞著那個「八點至九點不能離開公司」的詛咒,聽說開始有些同事用「打破詛咒」的男人來形容自己。
當然這本來是不會講給外人知道的事情,總經理隱瞞了這麼久,當然這個時候也不會突然宣布給員工知道,肯定是某個知情的傢伙說溜了嘴。
銓仔只想到一個人可能這麼做,就是人資。聽說那天從醫院離開後沒多久就離職了。
對於這個話題銓仔總是打馬虎眼過去,對於那樓梯間看見的異象絕口不提。至於小劉的情況,倒是從這些多話的同事裡聽到一些事情。
小劉自從到職那天起,就藉職務之便盜用公款,偽造了公司章提領了將近千萬元近自己和妻子的帳戶。這事是小劉因傷住院後,接手的職務代理人發現的。
有些人認為說不定是小劉畏罪自殺不成,也因為這樣,來探病的除了他的家人以外,就只有總經理和人資了。
這幾天下來,銓仔認為自己是幸運的,正因為自己選擇了走樓梯,沒有和小劉一起搭上電梯,這才保住一命。
他想起那班沒有人去按的電梯在自己的面前打開,就感到不寒而慄。彷彿那電梯在向自己招手似的。
直到準備辦理出院這天,他想到似乎也該去和小劉打聲招呼。於是銓仔拎著出院打包的行李前往小劉所在的病房。
小劉的病房這天敞開著,不知為何沒有帶上,冰冷的空氣從裡頭鑽出。
病房的走道透著黃光,聽得見有人在唱歌的聲音。
銓仔心中一凜,這歌詞令人感到熟悉。聲音相當清楚而且高昂,像是一個孩子開心唱著童謠。
「小劉,你還好嗎?」銓仔在走道開口詢問,忽然後悔自己沒有帶伴手禮。
但病房裡頭只持續著剛剛的歌聲,並沒有得到回應。
儘管有些不禮貌,銓仔還是走了進去。只見頭上纏著繃帶,眼神呆滯的小劉對著窗邊,不斷地重複著:
銓仔驚訝退了一步,奪門而出。
因為他看見了,兩個纏在小劉身後的黑影,那貌似一隻猴子,和一隻狗。
而小劉轉過頭,面向銓仔咧嘴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