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初》、《太陽的孩子》鄭有傑導演淬鍊多年的《親愛的房客》,也是許多觀眾千呼萬喚的作品,從預告、海報到主題曲,無處不散發溫暖光澤,然而仔細端詳才發覺,眼前不是一個幸福美好的故事,悲傷的意義卻賦予了畫面上這家人柔美深情的色彩。其實就像吳明益老師曾提道,萬物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一如我們的世界,有一點失望,有一點歡樂,有一點陰鬱,依然不是全然地絕望,延續是枝裕和一次又一次透過電影探問的死結 —— 創傷之後的生命狀態,人們該如何從遍地磚瓦、漫長疼痛深處尋找療傷的可能。
「沒有我你應該比較輕鬆吧。」
「但有你我會比較快樂呀。」
短短兩句曾經真實上演於創作者生活中的親子對話,滴滴答答滲透了觀者的心海,人與人相遇,人與人產生連結,人與人蔓生情感,然後從彌補錯誤與承擔責任開始,察覺愛恨並存,察覺無法大步離去,絲絲梳理著難以透過既有觀念解釋卻又無異於家庭的深層羈絆。是的,那必然是一種生活與經濟負擔,是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然而,因為人們以愛為名,可以日日承受壓力,可以夜夜包容痛楚,可以明知徒勞仍奮不顧身,艱難翻過這座山後,忽然意識到,自己竟任由肩上的重擔反過來撐住身軀,才不至被現實擊垮。正是還有能力付出不求回報的愛,所以很多苦不苦了,很多痛不痛了,很多累也不累了,雙向流動的快樂、喜悅顯影在隱隱作痛的傷口上,進而尋找到全新的方式慢慢癒合。
導演單刀從林健一的中年人生切面開始鋪陳,跳躍式敘事無論在節奏掌握、情緒渲染皆拿捏得宜,觀眾得以隨著今昔交織層層拆解這段早已習慣沉默的人生。眼前略顯沉靜的身影對周遭一切逆來順受、不卑不亢,戰戰兢兢服侍阿嬤,無微不至打點孩子,只見一個大男人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料理滿桌豐盛飯菜,最後卻怯生生地不敢坐下與大家同桌共食。原來他一度一無所有,失去伴侶,失去愛情,失去生活重心,為了一句承諾無怨無悔扮演好過去不屬於自己的角色,而漸漸,那個陌生的角色長成了健一的形狀,像愛,像家一樣有其可塑性。
一次比一次急迫的敲門聲加深了人世間的聚散無常,他其實也心知肚明,警方辦案不過朝著卡謬《異鄉人》的方向去尋找一個符合罪人條件的理由,而非犯罪的確切證據,好比同性約炮、持有毒品,接軌欲加之罪的謀財害命殺人動機。可偏偏,自己一肩攬下的罪名不應歸咎於任何人,以後的悠宇遲早將為過去的無知自責,因此身為父親,身為爸爸二號,帳篷裡恨不得將這個瘦小身軀緊緊攬進深處的懇切目光再三銘刻愛的真實形貌,能做的也不過是盡其所能守護孩子的純真與笑容,期許這份愛足以帶領未來的他少一點怨,少一點恨。
今敏曾說,幸福有凝聚力,會於凝聚後再創造出更多的幸福,《親愛的房客》也證明了如此魔力。畢竟有人的地方不見得有歸屬,有家的屋簷不見得有溫暖,或許事過境遷後再度回首,會發覺承諾不過是一個轉機,孩子成為了一個助力,帶領不再孑然一身的我們走出黑暗,努力彌補錯誤,努力值得被愛,努力蛻變成更好的人,努力做出正確的抉擇,努力成為大人應有的模樣,努力實踐曼娟老師《我輩中人》所寫:「摔倒了再爬起來,哭過了擦乾眼淚。絕不會問:『怎麼會這樣?』也不會問:『為什麼是我?』路在前方,走下去就是了。」孩子終究會讀懂父母歷盡滄桑後的執著,明白父母不知該如何將親身經歷過磨難化為言語的苦衷,進而從家的廢墟之中生再生出一個家的花苞,從愛的裂縫之中再見證另一種愛的可能。
同志戀情為這部電影的必要元素,卻不是非如此身分不可,為了打造出更深一層困境的前提下,同志亦能替換成其他隱性、弱勢或長期被誤解的族群象徵,透過傳統刻板印象與社會觀點溫柔衝撞再熟悉不過的相似情感,畫面從失焦慢慢轉向清晰,真誠刻劃著剝開各類表層、無異於世間萬物的愛之本質。奪下北影影帝的莫子儀將孤立無援的中年心境詮釋地內斂深沉,巨大哀慟亦步亦趨,嘴角含笑仍有憂愁,表面看似波瀾不驚,內心卻是暗潮洶湧,脆弱又堅韌的目光不只微微傳遞出死過一次的千瘡百孔,還透露著一股不願妥協的意志力,裡面有光,有善意,更有勇氣。
《親愛的房客》劇情切入的角度不過是其中一種觀看方式,卻賦予了每個登場人物各自的生命力,於節制內斂的影像留白處,觀眾會看見自從王立維離去後,陷入一無所有的不只是健一,還有因此成為黑臉的弟弟王立鋼,他們合情合理都以自己的方式保護家人,設法挽留過去曾經共同分享的事物。海岸第一排的誤解言猶在耳,再見卻已天人永隔,不難看出他發自內心思念哥哥,關心母親,對姪子疼愛有加,如今樹欲靜而風不止,誰才是外來者?誰又成了局外人?所所能做的也不過緊抓固有血緣連結,奪回原生家庭殘骸,即使亡羊補牢也得為自己心中的正義據理力爭。
細數白潤音、姚淳耀、是元介、吳朋奉、王可元每一位演員的演出都教人讚嘆不已,互動誠懇自然,情感千迴百轉,不但切合時代命題,讓置身風暴之中的千千萬萬個靈魂接收到來自藝術的理解和撫慰力量。監製楊雅喆也表示,陳淑芳於本片中的演技相較於《橫山家之味》的樹木希林不顯絲毫遜色,面對唯一能咎責的對象,矛盾且複雜之情緒於反反覆覆的態度中一覽無遺;但所謂日久見人心,真實世界多數時候沒有純粹的壞人,悲劇不源於任何人一生中鑄下的錯誤,健一顯然犯過錯,尚未懂事的悠宇犯過錯,母親長期情緒勒索更是一種屢見不鮮的巨大錯誤,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真相,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衷,每個人也有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重點是創傷過後我們如何與過不去的自我和解,才換得床邊聲淚俱下一句:「你跟我兒子在一起快不快樂、有沒有幸福?」
《親愛的房客》無疑為鄭有傑導演人生至今的水到渠成之作,內斂的鏡頭語言如實呈現台灣地貌之美,溫柔重建心與心的觸碰,徜徉於霧氣繚繞的山巒層峰,流連在燈火通明的昏黃港灣,稚嫩嗓音隨琴聲悠揚響起,昨日恍若隔世卻始終歷歷在目,不停將記憶拉回夢裏的彼處依歸。
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裡都是在流浪,雖然還不會飛翔,但我們都有翅膀,曾經扎根於同一塊土壤,曾經停靠於同一處岸邊,自此以後無法真正遠行,任憑過去沉甸甸的快樂、不輕鬆的幸福成為立足重心,為愛把憂傷交付風,把冷漠交付雨,把恐懼交付雲,淋濕了還有避風港,飛累了就尋找熟悉的肩膀,一起透過電影的窗口俯瞰世界,領悟到來不及、追不上都是人生必然,相信生命出現過的愛和陪伴會昇華成身後的光與影,終將在關鍵時刻接住彼此,攙扶著你我的步履於時間聲聲催促中持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