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如往常抵達雷恩酒吧,老板娘背著我在吧檯前若有所思的一邊抽菸、一邊撢菸灰。聽到聲響,她馬上回頭看我一眼,頃刻間滿臉笑容:「你來啦,還早呢!」
「老板娘,妳有給我鑰匙。可是,無論我多早來,妳永遠都是第一個到。」
「反正我閒著沒事。阿城,準備好就開店。」
我點了點頭,捲起袖子,馬上幹起活來:掃地、擦拭吧檯和桌椅、洗杯子等。在我剛結束手頭上的工作,牆上的掛鐘節奏緩慢地敲了六下,我連忙走向大門,將掛著營業的牌子向前翻。
雷恩酒吧並不在鬧市,平時顧客也不多,前來喝酒的都是常客,據說是老板生前結識的朋友為主。最近又常下雨,今天的客人比平時更少。
時間慢慢溜走,當來到晚上10時,有位年輕人推門而入。身高約有180公分,瘦削的臉龐,頭髮微卷,濃眉大眼卻擁有與他年齡不符的憂鬱眼神。
他環顧四周,遊走的眼神與老板娘美麗的雙眸交會時卻急忙閃開,並馬上低著頭,然後選在吧檯最右邊的位子坐下來。
他最近常來,都是一個人。老板娘偶爾會跟他有一搭沒一塔的聊著。
我遞上一小盤花生:「歡迎光臨,想喝什麼?」
他邊脫下外套邊說:「先來一杯啤酒。」
笑容可掬的老板娘上前搭話:「歡迎光臨。要點些吃的嗎?」
看他不出聲,明艷照人的老板娘略顯尷尬,不過,她還是以平時親切的口吻說:「我們今天的炖牛肉很入味。」
我捧上冰涼的啤酒,他馬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接著緩緩的舒口氣。
老板娘眼角帶著親切,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我是不是有打擾到你?看你一個人,也沒其他客人,跟你說說話,總可以吧?」
老板娘也不等他回答,接著說:「你看來剛出來工作?多大?哪裡人?」
「22歲,本地人。我16歲已出來工作。」
「一個人住?還是住家裡?」
「我在孤兒院長大。」他以低沉的聲音回答。
老板娘似乎察覺到自己不該再問下去了,馬上說:「對不起。阿城,給他一杯啤酒,我請。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多嘴。」
這時候,有兩名客人推門進來,我走過去招呼,隨後陸陸續續又有客人。
忙了一陣子,在送走兩名喝得滿臉通紅的客人之後,突然聽到老板娘笑呵呵地說:「太陽?好特別的形容。」
我正收拾著桌上的酒杯,老板娘卻叫住我:「阿城。」
我抬頭往老板娘處一看,只見老板娘左手支著臉,眼睛看著他的臉,眼神中洋溢著微笑。
「阿城,他說我是太陽。哈,我們在晚上開門做生意的,白天都窩在家裡,平時沒什麼機會見太陽,而我最討厭毒辣的太陽。」
他突然紅著臉,囁嚅地說:「妳像…太陽般…溫暖。對不起,我…我…我…」
老板娘噗哧一笑:「沒事,沒事,你別在意。我只是覺得好笑,我這種不見天日的人,你竟然說我像太陽。謝謝你。」
他卻喃喃自語起來:「這世上是沒有永恆的黑夜,連綿大雨也終有停止的時候。即使太陽被白雲遮住,還是會透出光芒。即使我獨自在黑夜裡,妳卻有如散發光輝的太陽,引領著我走出黑暗。」
頃刻間,老板娘的笑容僵住,仰望著天花板,原本閃亮的眼神也隨之黯淡下來。
那位客人接下來每晚10時就報到,風雨不改。老板娘一有空就和他搭話,不知不覺就過了三個月,兩人還偶爾相約出去,還真是意想不到的發展。
(二)
這天是星期五,我如往常般在下午5時之前抵達雷恩酒吧,老板娘不在店裡。直至晚上9時也不見老板娘蹤影,而且也沒致電通知。在這兒工作已有兩年,這還是頭一遭。
這一晚,忙得不可開交,完全沒留意那個人也沒出現。
大約11時左右,終於喘口氣,此時此刻才驚瞥老板娘獨坐在那個人平時坐的位子。
我慢慢走過去小小聲輕喚老板娘,她反而被我嚇一跳,隨後以茫然的眼神,定定的看著我。看她沒反應,我輕聲地說:「老板娘,妳沒事吧?」
老板娘心不在焉的回答:「阿城,是你。」
「那位客人今天沒來。」
「誰?」
「就是那位說妳是太陽的客人。」
只見老板娘緊蹙眉頭不出聲,我又問:「老板娘,妳還好嗎?妳臉色不大好。」
「我有點不舒服。」
直覺告訴我,老板娘是有心事,我勸她回家休息。老板娘也沒說什麼,正準備要起身,那位客人推門進來。
他朝著老板娘走過來,用焦慮的眼神看著她,出其不意抓住她的右手腕,急忙地說:「我們談談。」
「放開我,我們沒什麼好談。反正是不可能。」
「妳說什麼,不可能,當初是妳給了我希望,如今妳卻跟我說不可能。」
「我也不知為什麼,感覺你就像我的親人。你是善良的人。」
「現在呢?那現在呢?」
他的語氣越來越大聲,我上前阻攔,「客人,你這樣會影響到我們,這裡還有其他客人,這會造成困擾。」
老板娘雪白的玉手從他的手中掙脫,隨後又突然拉回他的手,「徐振浩,我們去外面談。」語畢,兩人匆匆離開。
隔天,我比往時較晚抵達酒吧。我一踏入店裡,亮起吧檯的那一盞燈,驚然發現老板娘坐在角落處,她的身體斜靠著牆,緊閉著雙眼。
穿著火紅上衣的老板娘,臉無血色,我輕喚:「老板娘。」
老板娘默不出聲,暗忖著她應該是在閉目養神,就先不打擾她,所以也不亮其他的燈, 自顧自地忙起活來。
我戴著耳機聽歌,清洗好昨晚未洗的酒杯之後,漫不經心的掃地,當來到老板娘所坐之處,愕然發現地上一灘血,我略為抬起頭,她那垂落的左手流血不止,右手還握著刀片。我絕望地吼:「老板娘!」
(三)
老板娘的父母已不在人世,丈夫在五年前遭遇車禍離世,她的身後事由姐姐打理。在葬禮結束後,她將一封信交給我,信封上寫著徐振浩。
「幫我轉交給這個人。」
自那天晚上他被老板娘拉出酒吧之後,我就沒再遇見他,他也沒來老板娘的葬禮。
信一直擱留在我家裡,雖然在好奇心驅使下,數次想打開信來看的衝動,但始終還是忍住。
老板娘生前正如那位客人所言,像太陽般高高在上,照耀著我們每一個人。
猶記得第一次遇見老板娘,是我在雷恩酒吧後巷遭人群毆而昏迷的那一晚。當我醒來時,說了一句:「我死了嗎?」
一個女人如太陽般耀眼地站在我眼前,她微笑地說:「可惜,今天不是你死的好日子。」
老板娘知道我是小混混,勸我不要惹事生非, 還讓我在酒吧裡工作。
在酒吧,老板娘深獲客人喜愛,而她也不吝幫忙開口向她求助的常客。如斯溫暖的女人,在世40年就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實在令人揪心。
難道愈加強烈的光芒,所照射出來的影子愈加黑暗?
💌文:KU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