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書主編序—陳思宇
複眼視角與多元歷史書寫下的「牡丹社事件」
著名的歷史小說家陳舜臣,曾以十七世紀初期琉球王國的歷史為背景,創作了一本名為《琉球之風》的大河小說。故事是描述日本江戶時期,位居九州的薩摩藩入侵琉球的歷史過程,以及當時琉球王國必須在中、日兩大勢力雙重控制下求取生存的艱難處境。在陳舜臣眾多作品中,《琉球之風》不算是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但卻別具意義:一方面,他將這部作品與其《龍虎風雲》、《旋風兒:小說鄭成功》合稱自己創作的「海的三部曲」,並在三部曲中,將歷史眼光由大陸中國移向東亞海域,著手處理大航海時期的東亞歷史,許多臺灣讀者較熟知的歷史人物角色如鄭芝龍、鄭成功等都紛紛在故事中登場,而當時的琉球王國與臺灣,則是重要的故事舞臺。另方面,陳舜臣在書寫琉球王國的歷史過程中,或多或少也思索了自身及故鄉臺灣的歷史命運,甚至打算延續「海的三部曲」的命題,著手書寫以臺灣歷史為主題的歷史小說,只可惜,我們未能等到這部作品問世。但作為陳舜臣的書迷,我總好奇,如果有機會,小說家會選擇臺灣史上哪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作為故事題材呢?
如果沿著「海的三部曲」的海洋視角發展,我猜測,陳舜臣勢必會觸碰到發生於十九世紀中期著名的「牡丹社事件」,而且很可能以這起牽連臺灣與琉球歷史命運的關鍵歷史事件作為創作題材。
現今有關「牡丹社事件」的歷史論述,大概被簡單化約為以下簡略的故事:
一八七一年,一個從宮古島、八重山出發到琉球王國首里城進貢的船隊,在回程時遭遇颱風,其中一艘船漂流至臺灣屏東的八瑤灣一帶。當時,遭遇海難的琉球船民被迫上岸避難,不料卻在數日後,在原因不明的狀態下,被當地排灣族原住民集體殺害,此一不幸事件,一般稱為「宮古島民臺灣遇難事件」(或稱「八瑤灣事件」)。由於,當時琉球王國處於對清國、日本雙重從屬的狀態。因此,當琉球船民在八瑤灣遇害的消息傳出後,日本明治政府隨即以保護琉球受難船民權益的宗主國姿態,採取一連串政治、外交措施,甚至在一八七四年藉由出兵臺灣,排除了清國對琉球的宗主權,最後在一八七九年兼併了琉球王國。
因此,在日本,所謂「牡丹社事件」常被解釋為近代日本兼併琉球過程的起點;另方面,在中國或臺灣一般人的歷史認知中,「牡丹社事件」則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臺灣的第一步。然而,透過這種政治化的歷史敘事,雖能讓我們認識到臺灣與琉球兩地的歷史命運緊密牽連,但是,作為事件核心的「宮古島民臺灣遇難事件」卻也因為種種操作,而始終處於真相不明的狀態。當遭遇海難的琉球船民在八瑤灣上岸後,「在哪個時間點、哪個地點,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然引發排灣族原住民採取殘酷的集體殺戮行動?這個未解的歷史事實,不但是事件受害者與被害者後裔們一百多年來始終追問的問題,也是阻礙歷史和解的一面高牆。
如果陳舜臣能以「牡丹社事件」作為創作主題,以他兼具歷史學者的史料解讀能力,以及推理作家的邏輯分析,加上勤於至歷史現場進行田野調查,應該能夠跳脫既有的解釋框架,藉由小說家的想像與洞見,補足現有不同版本故事的縫隙,帶我們穿越時空回到現場,而能體會,當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琉球船民與排灣族原住民在特定時空遭遇的瞬間,事件是如何發生?而歷史又為何走向人們未能預見的方向?當然,我們知道小說家陳舜臣已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但是,已有其他作者透過歷史小說與非虛構寫作的方式,從多元視角努力重建更完整的事件過程。
二○一五年,臺灣原住民作家巴代出版了歷史小說《暗礁》,試圖讓「八瑤灣事件」不再只是前述「牡丹社事件」宏大敘事的「原因」或「前情提要」,而希望以複眼的視角與對歷史材料的想像,除了重建事件當時高士佛原住民的日常生活情境,也讓我們跨越時空的限制,體驗當時遇難的宮古島船民是如何九死一生踏上臺灣,並且意外闖入高士佛人的日常生活,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在歷史性的遭遇過程中,又如何懷著慌亂、猜疑及好奇的心情嘗試溝通,而在哪時、哪地,又是什麼樣的誤會衝突,最終引發了悲劇?
在我們面前這部由平野久美子女士創作的非虛構作品,也透過不同的寫作形式,同樣試圖回答巴代先生在作品中提出的議題,更進一步探討產生現有「牡丹社事件」敘事的各種背景因素與問題,並且嘗試提出建立不同歷史認識所應採取的方法,找尋事件被害者與加害者雙方和解的可能性。
平野女士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不但努力吸收各種歷史材料與學術研究成果,足跡更踏遍與事件相關的琉球、臺灣及日本各地,廣泛採訪了官方、學者,特別是受害者與加害者雙方的後裔。作者除了從國家、地方以及個人等不同角度,釐清有關「牡丹社事件」論述的發展脈絡,藉由不同形式的資料重新建構「八瑤灣事件」的場景與發生始末,並且致力發掘對官方歷史論述有所質疑的口傳、記事、不安或是情緒,而正是這些百多年來被刻意操作、忽略、淡化,但始終不曾消逝的記憶與困惑,才讓我們今日有能力質疑並且挑戰既有的宏大敘事,同時出現可能跨越障礙、達成歷史和解的新契機。至於如何掌握和解的契機?我們若細讀本書,當能發現,作者始終提倡,我們對人們因不同歷史文化背景而採取的行為,應採取一種「同情的理解」,再因相互理解而使彼此能產生「理解後的同情」,此種情感上的共鳴,將是雙方解消歧見、攜手和解的第一步。
自內容力與游擊文化合作出版「內容力叢書」以來,我們始終認知,東亞近代史的發展,就是多元文化相互接觸、碰撞,甚至衝突的過程,但當前的歷史論述,並不足以解釋複雜的歷史過程,反而經常妨礙了我們對歷史的認識,形成了和解的障礙。因此,我們過去針對不同創作類型的選書,自陳舜臣先生的「大時代下的陳舜臣三部曲」、野島剛描述在日臺灣人歷史經驗的非虛構作品《漂流日本:失去故鄉的臺灣人》,或是笹沼俊暁教授的文學評論《流轉的亞洲細語:當代日本列島作家如何書寫台灣、中國大陸》,都致力於解構既有的歷史論述框架,站在多元視角與相互理解的立場,提出不同的詮釋與觀點,而讓讀者能有另類的閱讀選擇與體驗。我們認為,平野女士這本作品的創作意旨與出色成果,不但能與叢書中的其他作品相互呼應,而且能讓本叢書朝推動多元文化之間相互理解與同情的目標,繼續往前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