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真實的窒迫:從《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重讀李安電影

更新於 2018/02/22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你以為這個陷阱是什麼?我的身子嗎?你當他是誰?他比你們還要懂得戲假情真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體裡鑽,還要像條蛇一樣,往我心裡越鑽越深。我得像奴隸一樣地讓他進來。只有「忠誠」地鑽到麥太太這個角色,我才能鑽進他心裡。

 

每次他都要讓我痛苦得流血、哭喊,他才能夠滿意,他才能夠感覺他自己是活著的,在黑暗裡,只有他知道這一切是真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也可以把他折磨到撐不下去。我還要繼續,直到精疲力竭,到我崩潰為止。

 

--李安,《色・戒》

 

 

李安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採用了3D、4K、120FPS(每秒120格播放速率)、稱之「未來3D」的全新技術,大為提高影像的細節與層次,觀眾看到的將比肉眼所見更明亮清晰。電影一直被稱為「每秒24格的真實」,彼得傑克森在2012年的《哈比人》創新提高為每秒48格,廣遭抱怨「影像太假」,採用120FPS的李安新片,更是深受這樣的批評。

 

除了太新穎、和無法適應的影像,人們且要質疑《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雖發展了全新的技術,拍的卻是古典的故事,畢竟無論是創傷症候群或反戰題材,似乎都沒有非用新技術介入不可的理由。

 

但真是如此嗎?120FPS只能是關於進化的電影享受嗎?當那個影像終顯得格格不入,則整件事還可能是有意義的嗎?而比利林恩的故事,或說,這樣的故事,我們真的完全掌握那是怎麼回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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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3D」的兩個意義

 

關於「用新的形式、卻講了一個舊的故事」這樣的評論是個全然的誤解。《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一部內容即形式、形式即內容的電影,不過,這有兩個不同的意義。

 

電影改編自班方登(Ben Fountain)同名小說,新兵比利林恩因搶救隊友,一夕間成為英雄,整個小隊從伊拉克回到美國,進行兩週的巡迴分享。最後一站來到比利故鄉,適逢超級盃賽期,小隊受邀在球賽中場休息時間與流行樂團同台演出。被家人、民眾、表演、改編電影提案等忙亂事物包圍的比利林恩,卻不斷被戰場上的畫面擄獲,有時是某個暴烈的瞬間,有時是整段回憶。比利林恩人在趕場的行程,心卻不在,每個時刻都恍惚與沉重。

 

關於「未來3D」在本片的第一個意義,以作者李安的角度而言,是期望藉由提高影像的解析度、亮度、清晰度,更具體地傳達當比利林恩在創傷的脆弱狀態中,凡常的事物之於他如何變得銳利逼近,而那些記憶重演,又是怎麼樣每一幕都成為了全面籠罩而強烈的第一現場。

 

也就是說,電影中,主角在身心耗弱的情況下,來自現實與記憶的畫面,有著意義超載(overload)的效果。關於此,李安改變了影像的質料,以更直接、劇烈、侵略性地襲擊觀眾,確保我們感同身受。

 

但除了影像的物質質地和心理映象,兩者其實是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le)的,人對全新經驗且會有本能性排斥。但因無法適應新影像、產生了格格不入感,《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未來3D」版本,就無法給出任何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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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urce: Arturo Alfaro Galán @Flickr BY NC-ND 2.0

 

對我來說,竟是這有所隔閡的觀影經驗,提示給我對這個故事、乃至於李安過去作品的重新思索。即是這個拍攝與放映版本的第二個意義。

 

比利林恩被戰場記憶籠罩,對他來說,那是最直接的處境。可同時,他回到家鄉、忙著表演與電影提案,事情一件件發生;相較於記憶的湧動只發生於他一個人,現實的忙碌則是和許多人共享的。這時的比利林恩,陷入的是一種雙層處境,他既沈浸在尖銳的記憶,又也被絞進眼下的忙亂。

 

理論上,我們只有一個身體、一個外部性現實、一個時序推進,你要是在這裡,就不會在那裡,一件事若是發生,就不是沒發生。而這與其說是怎樣的真理,不如說,成長經驗鞏固給人類「唯一真相」的優越性。因此,一旦在生活中有了不同於此的感受,我們不僅不舒適,甚至為此恐慌。

 

我明明在這裡,人們正愉快談笑,歌舞昇平,煙花燦爛,可我卻蒙進了恐怖的塵煙,四處是鮮血迸裂。我明明看進色彩與歡笑,但震懾我的,卻是死亡、荒漠、無盡的灰。……我該如何理解這樣的處境?到底什麼是真的?而什麼不是?

 

與他人共享、互相為證的現實是真的,還是透蝕我全部感官、召喚我所有感性的,才是真的?互無相容的數個真實,可以同時成立嗎?

 

我以為,這份被兩種真實所迫壓的承受,既是比利林恩的返鄉之旅,也是「未來3D」帶給我的體驗。

 

當我們已習慣了電影的「樣子」,說「入戲」,指的是認同主人翁,陪同或代入地走上他的旅程,大銀幕的經歷取代了原本現實,暫時忘記戲院外的世界。

 

但「未來3D」的視覺,那個陌生,讓它太強烈、太銳利、太具有侵略性。大銀幕上的世界,不再是可供跳入的平行旅程,而是一個還待摸索的陌生世界;那個陌生世界無法取代現實,而是變成兩個世界硬生生卡在一起。也就是說,我們輕鬆走進電影院,卻突然陷入該個景觀,我們為此呼吸困難,夾在比利林恩的的故事,與自己的故事之間,無所適從。

 

換句話說,無論比利林恩之於他的返鄉巡迴,或我們對「未來3D」的隔閡經驗,俱是陌生、尖銳的活著的感覺 vs.正常、通常的活著的感覺,兩者都關於「雙層真實」的處境。而倘若既入戲於比利林恩的感受,又同時被電影影像和現實的拉扯所困,我們甚至會促進更多重真實的擠壓。

 

以「多重真實」重讀李安電影

 

回到故事本身,《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所透露的作者關注,之於其他李安電影,完全是一貫的,也就是在看來題材與類型迥異的全系列李安作品中,貫穿著「人物承受著多重真實的擠壓」的核心。

 

所謂多重真實處境,其實就是我們在生活與生命裡大量遭逢的「為一種以上所愛、所珍視、所無法捨得,互相拉扯」的錯亂與艱難。

 

《臥虎藏龍》,俞秀蓮表面上是走行江湖的帥氣與霸氣,卻不曾斷然扭轉地成為自己人生的主人,以致於最後留給玉嬌龍一句「答應我,不論妳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而懷抱江湖夢的玉嬌龍,亦終沒能放手地去過那個她曾自以為嚮往的自由自在的人生。她在青冥劍的偷與還間猶豫反覆,她逃離被指定的婚姻,終又推拒了另一個人生。被李安說是「外陰內陽」與「外陽內陰」的兩個女人終究都一樣,她們都敏銳也不凡地走到兩種人生最親近、最辯證的關頭,卻也就停在那個懸止(aporia)。

 

《色・戒》,除了王佳芝夾在愛國使命感與愛情之間,表面上只是為了愛情而鬆懈防備的易先生,更還夾在銳利的世故,與該段感情所勾起他對純真的眷戀。當比利林恩身處現實之中,卻始終沈浸在記憶之中,無法入戲,王佳芝與易先生,卻是為面前潮湧的愛慾、以及那所延伸的生命底蘊所迷惘,拋棄了原本的脈絡,深深入戲。

 

《斷背山》希斯萊傑飾演的艾尼斯,比起葛倫霍飾演的傑克,何嘗不是同樣強烈的愛戀?但讓他無法賭上一把、徹底去愛的,與其說是對妻女的責任,不如說是對那個已成立的結實秩序,有著由恐懼而來的終究信服。這個信服,讓他對傑克的拒絕,是那麼甘心,像是這段感情是他本來就無法高攀的奢侈。電影中的斷背山意象,對傑克而言,是只要願意出發、就可以抵達的地方,對艾尼斯來說,卻是抽象而飄渺的遠方。《斷背山》真正的悲劇不在於沒有happy ending,而在於,當傑克讓這段感情作為他唯一的真實,厄尼斯卻始終還為另一個真實所纏祟。

 

至於《少年Pi的奇幻漂流》,原著作者楊馬泰爾另一部小說《標本師的魔幻劇本》中,標本師以猴子和驢子標本為角色創作劇本,沿用但丁《神曲》給牠們起名為維吉爾與碧翠斯;而在《少年Pi》,除了有叫柳橙汁的猩猩、原本叫口渴卻被誤植為理查帕克的老虎、主角Pi的名字亦先是隨意地沿用一個游泳池而後又被他自己改動、重新命名。在某個象徵意涵上,「重新取名」的動作,似乎讓人物得以跳脫原本所隸屬的脈絡,讓故事從零開啟。然而,一個生命原生的刻印從無法被輕易抹消,他們終只能同時背負著舊與新名字的脈絡,卡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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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urce: Youtube

 

而由情節來看,Pi獨自歷經了海上漂流,無人可見證他堅稱的故事,但比表面上「現實 vs. 虛構」的真相追尋更重要的是在於——人為何要做出虛構?當作者以名字的炮製來暗示一個人的靈魂與身世,可以是多層次的,Pi版本的漂流故事。

 

Pi與老虎因糾纏對峙而被激發了存活的意志,若老虎只是Pi的自我投射,則故事透露給我們——人總是通過與自我的相互辯證而變得更為強大。而這件事正是多重真實的生存處境之另一面,我們同時活在內與外在的數個真實之間;那固然造成某種擠壓,可在另一方面,又是自我不斷上綱的反思,編絞給我們,或許痛卻紮實的存在感。

 

這時,再回到《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那些戰場回憶的閃回(flash back),不再只能被看為特定的創傷後壓力症候。反而,那是更具有一般性、更本質性、因而更艱難的題目,是我們每個人都或深或淺地遭逢的、對自己夾處在多重真實間的為難、由此而來的窒迫。

 

後設與多重真實

 

在李安的作品中,《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少年Pi的奇幻漂流》,甚至《色・戒》都帶有後設(meta)意味。談到後設,人們總說那是虛與實、假與真的辯證,但若將它們理解成對立的元素,就無法進入真正的辯證。虛與實、假與真,其實只是引入某個參考軸後暫訂的此與彼邊,我們討論的,從來就是如何將一個真實、另一個真實、與再另一個真實,給耙梳得和諧共存、全部合理。

 

「真實」是如靈魂質地那樣的東西,它是不明究理的審美固執、與生俱來的迷戀或憎惡傾向、來自經驗或思索的觸動、甜蜜或黑暗的烙痕;但後來,慢慢地,它也會是那個約束我們的外部框架,它是粗疏、漠然的現實本身,它是社會的慣習或共識、它是他人的眼光、它是各種形式的冷酷或虛無。

 

打從心底,我們想要很多很多、飛得很遠很遠,卻不斷蒙進恐懼,該個恐懼來自我們對現實的經驗與洞察。但正是這個困境,提示了我們對自由的渴望。生存由此獲得重量,那些發生與沒發生的事,都成為真實。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有一幕,當比利林恩與班長去和球隊老闆談電影改編的事,辦公室簾幕一拉開,竟是整個球場的制高點,以為是密閉的空間,卻其實在整個開放世界的正中間。一張幕的此與彼邊,最大與最小換位,現實與虛構換位,是後設的隱喻,亦是創造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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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urce: cdn.traileraddict.com

 

小說中,當電影提案斡旋失敗,作者班方登寫道:

 

「其實,何必拍電影呢?反正原版早已傳遍,誰都看得到,拍電影有什麼意義?……(上網隨便搜尋都可看到那支戰場上被拍下的影像)整支片子實在太寫實,寫實到反而覺得是假了……比利也想不透,為什麼影像中的戰事完全不像他打過的仗。也正因此,這外假內真的片子,披了兩種假外衣,一是片子太真了,反而像假的;二是這真片看來一點都不真,所以肯定是假的,搞不好就因為這樣,才需要好萊塢的手藝與騙術,把這片子變回真的面貌。」

 

所以,什麼才是真的呢?是我的感覺,還是全部人共同的感覺?是事件涉入我生命的觸覺,還是它終有個合理形貌,勾勒給他人勾勒相同感觸?是運籌帷幄的密室,還是我們來自、且終會回返的現實?

 

什麼才是真的呢?是過去,是現在,還是我們將創造 / 虛構的未來?

 

生命以多重真實的無止辯證,成為綿延的多次賽局,一筆與下一筆反饋(feedback)錘鍊著生命縱深,我們或者在其中被迫壓感到窒息,又或者,像《愛麗絲夢遊仙境》紅皇后建議的「不停跑,以留在原地」。

 

只是,該個跑行,並非單一介面的平移,而是不斷創造、以超越每個當刻的反悖,儘管我們其實只是又投向了新一個反悖。

 

每一筆意念都是真的,卻每一筆都渴望覆滅其他、全面佔據。我們或許能在理性上接受生命的層層疊疊,尊重每一筆真實,但感性上,仍無度地需索著更為均勻與平靜的單一真實,因此總是窒迫,永遠不自由。

 

或許,這才是唯一的真相,那個在多重真實之間的錯亂。懷抱有遠大夢想,日常卻是平庸的;甜美或痛苦那麼深刻,可日子還在平淡地過;有創造的的能力,卻終究收手。我們將總是在夢中,卻也永遠是醒著的。

 


編輯:蔡宜蒨

封面照片來源:hdmoviedownload.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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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每場戲都有個命運的機關】系列的寫作以電影或小說某一場戲為起始點,由此追究人的精神狀態、它們醞釀由怎樣的處境深河、為如何形貌的命運所盤旋……,以揭發其所來自與將發動的,所有可能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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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乍看那麼理所當然對錯的事,在現實生活中,它真的那麼非黑即白嗎?又或者,它確實是黑白分明的,但這個黑白分明,對我們有那麼嚴重嗎?又或者,我們總是能夠分辨黑白與決定下一步嗎?</p>
<p>終究,《咖啡·愛情》帶給我的滿足多於遺憾。沒有討厭的誤會攪局,主人翁們掌握了充分資訊,那是他們親手做出的決定。每個決定都伴隨有快樂悲傷,可當那是我們自己的決定,那麼,在世事的瘋狂與無常底,我們與自己的人生,就有了更深刻的連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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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到底,電影《福爾摩斯先生》想講什麼?原來,是一句就說完的領悟:人的生命,人生,不是邏輯可以化約的。這領悟,像笨蛋,卻有那麼難。故事裡的福爾摩斯,老了,那些由他人而來的觸動,儘管於他仍不合理,卻開始有了具體的氣味與重量。像真的一樣。這些觸動在一夕間醒了過來,浸蝕了福爾摩斯先生對活著、對世界的感覺。</p>
<p>記者如同其他讀者,從David Wallace的小說讀到對生活空虛本質的洞察、對生命虛無的戰慄,人們很難不想像Wallace該是過著更頹廢、更挑戰極限的生活;但《寂寞公路》揭發給那位記者和讀者的卻是,David Wallace作品中對當代生活之瘋狂與荒蕪的抗議,原來來自於對這個蒼白時代的耽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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