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訪問到四年前曾住過院的思樂康。他是自願住院的、住了七天;問起原因,「OD*,」他火速地回答,飛快的節奏讓我們的訪問也輕快起來。
問起住院的生活,他說,作息非常的早睡早起:晚上九點半吃藥、早上還沒七點燈就大亮,但他會找各種理由不起床,「經痛之類的啊,總之就是不起來,護理師也拿我沒轍。」午餐之後是職能治療時間,思樂康說,前三天不想去因為覺得很無聊,但後來接到電話、需要處理一些事情,為了趕快出院就去參加了;「只要露臉,他們就覺得你有社交能力,就能提高出院的可能性。」否則,他是不喜歡跟人有太多互動的。職能治療多是一些摺紙、團體遊戲等,思樂康覺得,其實對大部分的人都不太有幫助,無論功能好壞。「有無社交能力跟有無社交意願是兩回事,」思樂康如是說。
得不到太大幫助的除了職能治療,還有住院這件事。有幾個床位因為燈光關係很難入眠,但床位的調度也沒辦法讓他換床位。思樂康說,他在裡頭做的除了讀書,就是「等」:等醫師巡房、等出院;為了扮演「模範病人」,他帶了一些正能量的書;他扮得很成功,甚至因為有住院醫師要考試、需要在委員面前互動,希望他多留院一個禮拜。另外,思樂康說,急性病房有時也需要排隊,這很弔詭:急性病房就是讓人撐不住時住進去的,他們還能等嗎?
思樂康住的是三人房,其他兩位室友分別為40多歲與60多歲。他說,他們感覺都住很久、好幾個月了,但功能是好的。他也觀察到,有些病友似乎因為住太久了,很害怕醫院的規定:例如出院的病友會將零食分給其他人,就會有病友害怕的說不能拿,怕醫院處罰。
住院期間,家人有來探望,但大概就是「咦,這個人怎麼突然消失了」的心態;即使與家人同住、與躁鬱症共處這麼多年,他們仍然無法理解。
「有時他們覺得我變『正常』了,但其實只是我的躁期來了。」
說到保護室,思樂康說,他是模範病人,因此沒有進去過。但他覺得,精神科病房的保護室與約束,有時會因為護病比的不平衡、維持病房的和平而濫用。「5、6個護理師要顧至少16間病房」,思樂康看到一個病友奶奶,因為恍惚,被約束在護理站前面一整天;有些人被關進去的原因很讓思樂康不解:有個病友,因為想跟老公在訪談時間後多說幾句話,護理師找警衛驅離、病人反抗「你為什麼要推我?」就被認為「情緒失控」而打針、送進保護室。思樂康認為,保護室的存在是讓醫療人員最低負擔的讓病房「正常運作」,因此把有失控之虞的人都關進去就沒事了。
他對心理衡鑑*有諸多怨言。「躁鬱症的衡鑑題目有一題是『會對異性產生過度性慾』,我當時直接說我是同性戀,心理師請我還是按著題目回答。」他說,衡鑑的題目是死的,若完全遵守會得到完全相反的答案,根本達不到目的。
詢問思樂康對精神科病房的觀察,他說,每個人都有個性,但在精神病房都歸類為疾病。「常常有人只是情緒波動較大,就被認為是發作」;他也發覺,裡面很多人都住很久了,開始沒有時間感,即使狀況穩定,也因為家人覺得丟臉不願意來接而無法出院。
思樂康說,如果只是想要暫時避開生活讓人困擾的因素,那住院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自己穩定、經濟許可,還不如去度假;住院真的是下下策。曾經有朋友住院,那家醫院限定有親屬關係的才能探訪,但當時唯一的依靠是伴侶,住院反而讓他的支持系統斷裂,讓他的狀態更糟糕。
他談起鄭捷事件後的預防性羈押話題。他說,那時社會被恐懼的氛圍籠罩,政府為了展現作為,他的許多朋友都接到了關切電話;但這可能是會造成傷害的。「病人的醫療隱私權蕩然無存,甚至有人因為被曝光,再也不去看醫生,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他住的醫院作為「自殺防治中心」,但思樂康認為,所謂「防治」的方法只是把人關進去,台灣的醫療機構還沒成熟到「把每個人當成人看待」;醫生的用藥觀念也參差不齊,他曾有次被注射鎮定劑,但醫生沒有告知會有的作用,他便昏睡了20多個小時。
思樂康覺得,台灣目前缺乏的,是社區型的支持機構;住在新北的他說曾有一次嘗試使用社區的心理衛生資源,但發現得不到幫助;他也覺得,台灣對精神疾病的污名太嚴重了:他的願望是,讓人覺得看精神科跟看其他科一樣輕鬆自然,而不是像現在覺得「這是一群恐怖的人」。
「bipolar係bipolar,我都可以好order咁去bipolar」—電影《一念無明》
正常與失序,我想從來都不是用疾病去標籤。
受訪日期:2018/7/1早上
*名詞解釋
衡鑑:心理衡鑑(psychological assessment),由臨床心理師針對精神疾病患者、法院委付強制鑑定、因個人需求尋求鑑定等情形,利用相關心理評量工具或方法,收集資料後整合並分析目前個案的心理的行為與特性,最後提出判斷評估的專業服務。(資料來源:https://goo.gl/wxeqRZ)
OD:Overdose,服藥過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