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接觸過才能真實體會」專訪精神科醫師王虹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王虹是我們訪問到的第一個精神科醫師。問起為何選擇精神科,他笑說,是用刪去法,刪掉自己沒興趣的;加上精神科工作比較多操作器材、技術以外的層面,工作的步調,也跟自己的特質相符。
王虹說,工作內容有門診、病房業務、也有居家訪視業務等;平時以門診為主、也會評估患者需不需要住院、巡房、與工作團隊討論患者狀況。作為第一位受訪的醫院醫師,我不禁想問:在講求效率的醫療體系中,他如何取得平衡?王虹說,一定有所極限,但允許的話他也會盡量了解患者的症狀及需求。王虹解釋,在精神科病房中,護理人員、醫佐*與患者互動最密切,是24小時面對患者的第一線工作人員;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心理師、職能治療師、社工師則有各自與患者一起工作的時間。
王虹說,精神科病房對大眾而言是很陌生的地方,帶著神秘色彩;也因此,有些患者或家屬一聽到住院,反應就很劇烈:可能非常恐懼、或者強烈表達不願意入院。王虹也提到,許多的電玩遊戲、影視作品可能都影響了大眾對精神病房的印象,但王虹目前工作的急性病房,已經沒有刻板印象中那種陰森、不人道的感覺,患者也並非一入院就永不見天日或不再出院;王虹覺得,精神病房的設計因為安全或管理考量而有了行動(門禁)、通訊的部分限制,這是與一般治療身體疾病的內外科病房,最不一樣的地方。
我問王虹,「住院」對他而言是什麼?「工作啊,」他說,因為他的工作內容之一是照顧住院的人,因此對他而言病房是一個治療的場所。說到保護室,王虹認為它是一個必要的存在,一般而言它至少有「隔離」與「約束」兩種意義或功能,它可以確保某一部分的安全,不管是患者的安全、工作人員的安全、或者整個病房的安全。王虹說,如果有考慮住院或者醫師建議住院,跟可以跟醫師好好討論,先了解病房的治療模式與環境,再作進一步的決定。
作為一個精神科醫師,如何看待DSM-5*的存在?王虹說,它是一個參考的準則,是給臨床工作者與研究者參考用,並非是一本寫給大眾參考的工具書或科普書。即便第五版至今仍備受爭議,但王虹認為,從第四版到第五版,或許代表的是整個世界日漸複雜化或細緻化的企圖,有令人期待的面向也有令人擔心的面向。執業數年,王虹也曾經對精神醫學有所反思。他曾思考,精神醫學的侷限為何?它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有些理論無法解釋所有現象、有些療法也不能解決所有人的苦難。不過,精神醫療存在一些具有彈性的空間,相較於其他醫學科別,已是一個讓人不那麼容易被快速分類的領域。
談到診斷,讓人不禁聯想到我們之前所做的〈關於憂鬱、躁鬱、焦慮,患者想要說的是⋯⋯〉,其中有許多就醫卻未被確診的患者。王虹說,討論病名也是很重要的,也連結到病識感這個概念,他覺得討論個案覺得自己怎麼了?以及醫師覺得個案怎麼了?是一個探討病識感的過程。但診斷在不同的時空脈絡下也有不同的意義,王虹說除非是患者主動詢問、或是時機成熟,他才會和對方討論「病名」。事實上診斷在健保、訴訟、社會福利、請假⋯⋯等不同脈絡中,都可能有不同的意義。書寫的謹慎程度與討論的內容就會不一樣。
我們聊了一些精神醫療的現況。近期因《精神病大流行》的出版,讓人不禁擔心,台灣是否有天會走到跟美國一樣的境地?王虹說,醫療的擴張可能是全面的,並不只有精神醫療。精神醫療也有可能在這個背景之下也呈現擴張著的趨勢;而對於過度診斷,王虹持保留態度:「台灣需要更多的本土資料。《精神病大流行》中提到的數據與脈絡主要來自美國,台灣是否有過度診斷的問題需要更多細膩的研究與討論」。之前與患者的訪談中提到,
用藥像是讓人變好,但這個「好」到底是怎麼定義的?這個問題有些犀利,王虹說,怎樣叫做「好」不容易有個標準的答案,如果醫病雙方有機會討論彼此有沒有共識,是很好的開始。王虹認為,先去討論兩者的共識、再討論與整體社會的所認為的「好」有沒有共識,會是比較實際的做法,畢竟患者才是醫病關係的主體,但醫病雙方也都是整個社會體制與文化下的個體。
我們更深入的談論台灣的用藥文化。王虹認為,吃藥不只是「吃一個東西」,開藥也不是單純給對方一個東西而已,背後一定還有其他意義。藥這個物質不是真空存在,包括在開藥前、開藥後的對話、醫生如何說明這個藥、患者對這個藥物有何期待、恐懼;在藥物這個物質以外,其實還有更多醫病雙方、甚至是整個社會對於藥物的理解與態度在交互作用者,非常需要有機會細膩地去了解,而不是單純地把「用藥」、「不用藥」貼上某種標籤;如果只探討藥物有什麼可見的作用、副作用,其實是比較表面的討論,也可能忽略每一個「開藥」或「用藥」行為背後各自的處境。
王虹說,在診間有時會被患者挑戰:你只會開藥,你又沒吃過藥,你怎麼知道使用精神科藥物是甚麼感覺?但王虹笑說,其實近期自己也有一些身心症狀,也服了藥,也許未來就比較能回答這樣的問題了。不過,用藥的主觀感覺真的很難比較,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這其實與服用其他藥物的情況是一樣的:感冒藥在每個人身上的作用與感受都可能不同,只是精神科藥物作用主要在腦部,所以好像又更難比較。
我好奇的問,為何想接受我們的訪問?王虹說,因為這是個他也很感興趣的主題,也覺得應該要讓更多人去除對精神科病房的一些刻板印象;但他也說,這真的不容易,因為精神科病房不是公共場所,無法開放參觀,也有隱私或安全的考量。
他永遠記得,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像個房仲,必須透過一些照片與文字,向可能需要住院的患者與家屬,介紹精神科病房的環境、房型、與生活型態。
台灣的精神醫療是循著各種歷史與政治因素發展而來的,目前有不少聲音批評:診斷或治療只是跟隨「歐美經驗」。但若仔細想想,大至政治的局勢、小至生活的方式,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而事實上王虹也觀察到台灣的精神醫療仍有本土化的特色與嘗試:例如某些疾患的治療指引也有台灣本土的版本,流行病學研究也有屬於台灣自己的資料,台灣精神分析學會也在做精神分析專有名詞的翻譯等等。但這些工作都需要資源與人力,「我們要產出完全屬於台灣自己的東西、又想要與國際接軌的話,恐怕需要投入更多資源。」王虹如是說。
王虹補充,不同領域對於「精神病院」的認知可能存在有不小的落差,舉社會學者高夫曼(E. Goffman)的經典著作——《精神病院》(Asylums)為例,也許大部分的臨床工作者沒有機會閱讀這本書,但在台灣的人文社會學界卻有著不小的影響力。王虹自己實際閱讀過後,他認為應該更注意文本背後的時空因素。例如在不同時空背景之下,病房的規模不同、收容/收治的個案不同、精神病房是否仍只有一種樣貌?他想若有機會讓這些對精神病房的想像與理解有互相交流的機會,應該會減少認知的落差。「身邊有些朋友是社會學的專業背景出身,一開始彼此聊起精神醫學的爭議總是針鋒相對,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對話,爭議雖然仍在,但理解已經多了一些。精神醫療的臨床實務的確有值得反思之處,但身為第一線的工作者,看見某些對於精神醫療的批判或非難,心裡仍不免有一絲傷感,畢竟在那些臨床實務的不足背後,其實也存在著許多更難扭轉的結構因素,例如醫療體制或政經現實。」舉健保制度而言,表面上看起來是台灣奇蹟,但其實也讓許多體制內的臨床工作者受限重重。
王虹同時對大眾是如何理解精神醫療充滿好奇。我們聊到,近年在社會事件發生後,媒體或各界經常快速地搜尋當事人是否曾經在精神科就診?是否曾經用過精神科藥物?精神醫學彷彿成為必須負起責任的專業,而精神疾病、患者則成為必須解決的問題;這非但不是好現象,也可能加深對於精神疾病、藥物、患者的污名。一場悲劇或社會事件背後有著各種複雜且相互交織的因素,例如如政策、法律、經濟、家庭、心理等等問題,然而這些複雜的交互作用,卻在大眾或媒體急著尋找「解答」的過程中被忽視了。王虹提到中研院鄭泰安教授的重要研究顯示,台灣的離婚率、失業率、自殺率與常見精神疾病(common mental disorders)的成長趨勢是同步的,這清楚呈現了精神疾病與社會發展之間有著環環相扣、無法輕易簡化、去脈絡化的關係;精神醫療當然不是萬靈丹,有其侷限,但也不是全然無能。
如果可以,王虹期待於與精神醫學相遇的的每個人之間,無論是助人工作者、患者、家屬、研究者,都能有機會嘗試理解彼此的際遇與處境;他認為,
「精神科病房是什麼樣子,還是真正接觸過才能有真實體會。」
訪問日期:2018/6/29
*名詞解釋
醫佐:不同醫院有不同的稱呼,有時稱為護佐、護安、房管⋯⋯等;工作內容也稍微不同,但大致是進行安檢、量血壓、紀錄睡眠狀態、處理病人躁動等。
DSM: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於2013年5月18日發行。(詳細資訊:https://goo.gl/Ww7P0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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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有精神疾病、沒有住過精神科病房的我,基於忿忿不平、基於好奇,某種程度也呼應了林奕含的〈你該去看精神科了〉,採訪了曾經處在精神科這個場域中的醫生、護理人員、患者,我想透過他們的眼睛,知道「精神科」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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