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從來就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讀金李璟《活著的圖書館》

2020/03/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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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的圖書館》是一本令人讚嘆的「小書」。說是「小書」,不是因為這本書薄薄的,而是比起書中表現出來的世界,這本書真的算「小」了。透過裡面的十二篇作品,讀者將會對書的歷史,以及書所能承載的事物(不論是內容還是種類)有無比巨大的認識和想像。
《活著的圖書館》既可以被視為一部短篇小說集,也可以當作一本歷史類的書籍來閱讀。在其中的十篇小說裡,金李璟在背後附上每篇小說寫作時參考的歷史背景,除了介紹於小說中登場的歷史事物,如江戶時代出租書籍的貸本屋流變,或是人皮書籍裝幀的歷史……等等外。作者也常常援引不同的作家(如葡萄牙的作家費爾南多・佩索亞)或哲學思想,來談談他個人對書的想法。箇中描述、分析不但幫人們梳理過往的社會脈絡,甚至讓我們得以深入書在不同時代對人的不同意義。
可是好吧,如果真的是要介紹書籍的歷史,何不乾脆書寫一本關於書籍的歷史書就好了呢?
這是因為作者對「書」的想法和我們有極大的不同,而這極大的不同,反映在書的標題:活著的圖書館。
書並非死物,而是一本本血淋淋的肉。他記載著人的故事,也包覆著作者的心血。只要沈浸在閱讀的體驗裡,冰冷的文字便會在心眼裡開始長出血液跟肉體的幻影。也因此作者不想將之寫成沉悶悶的歷史。而是希望能夠在穿插的歷史描述間,以小說的方式,帶領我們深入閱讀的體驗,進入不同時代的人物中。
人,即是會說話的書。
這句話出自第七篇小說——〈活著的圖書館〉。這篇作品的寫作緣起,是來自丹麥的一個社會運動家羅尼.艾伯格(Ronni Abergel)所發起的社會運動,使2008年英國倫敦的一間飯店創立了「真人圖書館」,裡面租借十五「本」真人(包含男同性戀、伊斯蘭信徒等)「圖書」。引發後續各國的響應。
但我想,正如作者所說,人即是書的想法其實淵源流長。且這觀點具有不同的面向可以去闡述。首先最基本的,就是人其實就是一個文本(text)的想法。其全身上下、行為舉止無不充滿明顯或隱晦的特徵、細節,可讓人「閱讀」,並解讀此人的個性、心思、過往。再來,「人即是書」意味人常常是表達和理解書的媒介。因為以前印刷不發達,書的傳播多半透過抄寫,且也沒多少人懂得文字。所以一般人獲取知識、資訊的來源多半是聽人講述,所以四處周遊的說書人在當時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第三,人們常常認為閱讀書籍,其實就像和作者對話、交流一樣,所以才有人即是書的想法。最後,我認為也是最重要的:人即是書,說的即是馬奎斯在他的自傳裡寫的:
「我們活著正是為了講述自己的故事。」
這樣的想法,最直接的體現是在金李璟書中第二篇小說——〈陰間是一座巨大的圖書館〉,在這裡人死後就是在陰間寫自己的自傳,寫好後便得道升天,他的自傳則被擺到架上,供那些還沒寫成自傳,無法升天的人觀看、學習。在此,書和寫作成了一種超渡死者的方式,同時也供那些還沒升天的人去參拜,並在參拜和追思亡魂的情感、閱讀中,試著超渡自己。
把書寫、閱讀視為一種超渡,意味著人常常想從有限的生命中去活出一種不朽的精神。這些被視為不朽的事物,常常被以「意義」、「真理」等詞彙給替代。為了賦予其形體,人為自己的話語製作自己的書籍,就像古代埃及的法老為自己打造的金字塔一樣。接續在〈陰間是一座巨大的圖書館〉之後的第三篇作品——〈愛書狂的紅色圖書館〉中,主角的叔叔在死後把自己做成一部人皮書籍,便有這樣的意味。
叔叔的面容看起來很安詳。剩下的是封面。褪下皮之後,用浮石搓揉,再以木板包覆,最後用象牙版裝飾的漫長工程,穆爾會親自處理……取出的紙張上寫著「書本將賦予你無盡的榮光」。
真是令人戰憟呀。在金李璟的《活著的圖書館》裡,「書」脫離了我們日常的印象,從知識教育的媒介轉變成宛如人們心中潛藏的魔物一樣。或者有些時候,他們像一座座的墓,或是祠堂一樣,讓人在「參拜」(閱讀或逛書店)時給予安定心靈的作用,並在死後,安頓人想像自己死後無處可歸的「幽魂」。
與其說作者想談「書」,不如說作者更想談的,其實是「人」。特別指的是「書」被發明以後所深深影響的「人」。「書」並不只是知識庫,更多的時候,他們就像一個勾引和產生慾望的裝置,去填補了內心中的某種空缺,並從這些空缺中激發強烈的情緒。表現出各種渴望崇高或是見不得人的慾望。
從第四篇作品〈尚洞夜話〉開始,「書」的主題轉向慾望的探索。且是從各種「見不得人」的慾望談起。這些慾望主要包含:性愛、亂倫、暴力、虐待等等。我們可以發現,人其實有共通的本性,不論是現今還是遙遠的過去,小黃書的存在總是不停被政治打壓,但也總是不停繞過檢禁,私底下不停流傳。〈尚洞夜話〉的故事相當精彩,這不只是因為他的故事極其離奇、驚異,更是因為它讓人明白越是離奇、詭異、異類的書寫,背後往往越有一種巨大的掙扎力量,在對抗主宰社會的品味。而被視為禁忌的事物,乍看好像很骯髒、窩囊,其實反映的是政治當權對底層的迫害。
被視為禁忌的事物,除了是這些「見不得人」的事物,另一方面也包含不為政權所認可的思想。除了〈尚洞夜話〉,金李璟也寫下〈焚書〉和〈一名抄寫修道士的告白〉。後一篇小說其實比前一篇還複雜,在這裡面作者提到標點符號等各種標記方式的革新,如何刺激抄寫經書的思維造就默讀的風氣。進而讓默讀的風氣帶來了比起公眾朗讀的方式,更多自我解讀的自由,因此動搖宗教的權威。
焚書的歷史,展現出想獨佔書本的慾望如何毀損、控制書籍。為了合理化自己的慾望,有時焚燒書本的人會將假想的威脅加以渲染,並將他人的慾望加以扭曲,為的就是守護自己的書,壓制他人的書。書的歷史,便展現了書在慾望的兩個極端來回的過程。——〈焚書〉
書的歷史是思想和慾望的歷史,也是思想和慾望被壓抑的歷史。但在強調「書」具備顛覆政權力量的同時,作者卻又同時提醒我們這不代表「書」是智慧、正義、真理的象徵,事實上這只能代表「書——原本就是不安分而危險的東西」。
〈紀錄片——尋找書之敵人〉是讓人印象很深的作品。作者想告訴我們書的敵人雖然常常是焚書的人,但焚書的人其實常常正是熱愛藏書的人。焚燒與蒐藏書籍,兩者看似相反的心態,就像恨與愛一樣,其實是同根生。因為熱愛書籍,焚書的人才打從心底明白書的魅力,下令焚燒不投靠自己的書籍。
書,之所以是不安分甚至危險的事物,正是因為人渴望在閱讀或寫作的虛構中,找到迷失中的自己。如果無法找到,那就想辦法創造。創造完以後便想辦法鞏固。而為了避免再次迷失,很多人可能會做出瘋狂的舉止。
書,常常被人視為指引。然而,它也常常是迷失。閱讀——作為一種體驗,從來就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它不但私人,甚至極為神秘。我們以為看書是在和作者對談,孰不知那個「作者」常常就是自己的幻影。而「幻影重重,無窮無盡。」(引自法國詩人韓波〈地獄之夜〉)。在閱讀裡所看見的「人」與「人們」,或許並非單純的想像,而更像本來就躲藏在自己心中的「幽魂」、「鬼魅」。書,幫我們引出這些「事物」,並讓我們能夠「看見」,但不代表就能好好省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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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的圖書館》,截自暖暖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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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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