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多雨的夏季,濃烈的秋天的氣息襲來像是召喚,今年最後一次連假,整裝上山。 假期的山屋總是不可求,想在山裡待幾天,必須跨過幾道門檻:糧食、水源、睡眠,而這些都將成為身體的負荷,必須問自己,上山是為了什麼?The answer is on the road.
實際行程(原去原回) D0:雙龍老村長民宿 D1:雙龍林道16k登山口(1722m)-停機坪(2284m)-40號路牌紮營(2515m)| 9h40m D2:營地(2515m)-牡丹園(2607m)-舊人倫工作站/巒安堂(2637m)-西巒大山(3081m)-回程林道紮營(2244m)|9h45m D3:營地(2244m)-雙龍林道16k登山口(1722m)|4h40m
D0|十月八日 工事告一段落,將一日的躁動淋浴洗淨後,換顆腦袋,驅車前往雙龍部落。幾天內,同行隊友接連發生變卦,前後與民宿聯繫更動了數回,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抵達部落已晚,看見「老村長民宿」的招牌,在門口停下,民宿老闆熱情招呼,要我們先卸下行李再去停車,接著他跳上擋車,我們開車跟在後頭上了兩層陡坡,進入停車場已剩下不多空位,聽說今晚民宿客滿了。 沿著山坡搭建的房子,二樓成了入口,老闆娘說我們的房間在下面,便帶我們往下走,那裡的交誼廳有一大組客人,都是隔天一早要上山的。房間是通舖,乾淨寬敞,整齊擺放著五塊竹蓆床墊,原本的五人行只剩三人,老闆還是讓我們保有自己的空間。
D1|十月九日 天還沒亮身體就醒了,表定五點早餐,上樓時老闆娘還在廚房準備中,大廳裡漸漸出現或坐或站的房客,廚房傳來炒鍋的敲擊聲,蒜味爆香,把肚子也叫醒,端上冒著熱氣的一大盤高麗菜,立刻就被排隊的人們一掃而空。在早晨吃白粥,似乎是山屋的標配主食,簡單幾樣鹹食,就能讓人連飲幾碗,為了充飽第一天的電力,肚子很爭氣的再吞下一顆水煮蛋、一粒饅頭和一碗熱豆漿。老闆娘為了房客的早餐忙進忙出,飲水機的冷水開了之後忘了關,水流了整個地板,只說自己怎麼忘記了,很快地處理完畢又回到廚房繼續工作,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她站在廚房門口不斷提醒大家等等爬山要吃飽噢,饅頭可以帶著,上去就沒有東西吃了噢,如此親切可愛。最後,我們手裡多了一袋老闆娘的自炒花生。 接駁車一輛一輛接走房客,我和K坐上了老闆的得利卡,C則分配到另一輛。從民宿出發到登山口大概要一個小時的車程,起先山路雖陡,柏油鋪設得還算平整,途中會經過部落住家,路是好走的,路程後半段,道路未整修,地面土石凹凹凸凸相當顛簸,車子搖搖晃晃,我心裡一邊想著,好在出發前我們打消了自駕的念頭,否則此時必定懊惱不已。 老闆話不多專心開著車,我注意到他不知在何時脫去了右腳的鞋子,赤腳踩著離合器,在副駕駛座偷偷看著老闆的側臉,頂上已稀疏,眉毛仍茂密粗黑,側臉的線條在鼻梁凹下又緩升,一座扎實溫順的山於臉中央挺起,山頂圓潤,另一側陡下之後是略為平緩的人中,接著在雙唇間形成小小的鞍部,爬過了下唇,一路滑向下巴,整座山脈的皺褶都在眼裡,就這樣,我在前往登山口的路上,獨自欣賞著這私密的風景。 告別得利卡後,我們從登山口進入,一路爬升,我必須緩慢的開始,才能掌控好呼吸,一方面也怕過快的移動會引發高山症狀,那是幾次健行經驗中最令我困擾的。兩次都在合歡山發生,從停車場走到北峰登山口就產生反應,心臟用力撞擊,走走停停,勉強往上爬了三百米還是選擇放棄,第二次最慘,晚餐時在松雪樓嘔吐、暈眩、無力、難以呼吸,半夜發現自己喘不過氣,只能窩在氧氣機旁捧著氧氣罩呼吸,真的不能再糟了;另一次則是在海拔不到2000米的大凍山步道,毫無預警的暈眩襲來,無力地倒臥在步道旁,只好緊急下撤。有了慘痛經驗,後來的奇萊南華和玉山主峰絲毫不敢大意,高度適應、定時吃藥、調整步調,所幸行程往返相當順利,沒有任何高山反應,我開始了解自己的身體,知道如何預防及調整,才不會毀了整趟旅程。
穩定爬升之後,接上平緩林道 ,林相蓊鬱,飄著淡淡一層霧,陽光從樹冠高處灑落,形成聚光燈,我們戲稱它「天使光」,而鋪滿松針的林道就像迎接明星的紅毯,下個彎,瞥見樹縫中的天空發著透明的藍,令人心情明朗,即使這樣的光沿路盡是,遇到時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拍照,走走停停,似乎不怕耽誤時間。
這只是甜頭。 林道結束之後是橫渡崩壁 ,腳下的路很窄,時常被植物所遮蔽,必須小心前進,最好先以登山杖撥開看個仔細再踩下一步。背包外掛睡墊,時常與山壁上的植物擦撞推擠,身體會被反作用力推開,這樣的恐懼通常在下一刻見到了良好的展望——日月潭浮現在山腳下時——暫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視線遼闊的偉大,無所依靠的傲視感。
過了崩壁不久,眼前出現一座完整漂亮的木梯 ,可愛無害,可讓人穩穩地踩踏上去,像是公園裡的溜滑梯,爬上去之後就能愉快地向下溜。 然後是一連串的陡上樹根 區,一路攀爬向上,必須手腳並用,太陽曬不到的地方潮濕易滑,樹根絕對不能踩。回想起第一次健行,只穿了雙慢跑鞋就出發了,跟朋友相約要搭便車去司馬庫斯,卻被正要登山的一家人載到李棟山,那時根本不曉得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地形,走進山林裡,沒有辨識路徑的能力,只能傻傻跟著走,年輕時體力好,腳程很快也不容易累,但那裡的樹木盤根錯節,一不注意就踩滑好幾次,下山天色暗得很快,趕路的心理壓力很大。到後來真正開始認識登山這件事,想起這段經驗時,都想狠狠地揍那個莽撞的自己一頓。 才結束陡上又來到一處崩塌 ,落石成塊,看起來不像路徑,但是的確要循著這個方向往上切,一旁的樹上綁了布條作為記號,小心踩踏上去即可。接下來的路上有多處水源,水流量很穩定,開始後悔揹這麼多水在身上,因為此時的我覺得背包越來越沈重,重到身體進入了不舒服的狀態。爬升加上負重體力消耗得很快,我身後的背包並不適合重裝,雖然有腰帶,也盡可能輕量化了,它的負重舒適度還是有極限。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必須通過許多窄小濕溽的崖壁,危險、不舒服的感覺始終緊跟著我。 中午我們在路邊大休,放下身上的重物,鋪好泰維克地布,脱去登山鞋,讓身體暫時得到釋放。拿出爐頭,把水煮開,把泡麵和調味料放入熱水中,瞬間得到一碗香死人的湯麵,喝一口就立刻忘去上午的艱辛。前幾天挪威諾貝爾委員會才表示:「糧食,是防止世界混亂的疫苗。 (“Until the day we have a medical vaccine, food is the best vaccine against chaos.”) 」發明泡麵的人真該頒發一座諾貝爾和平獎。
最後一道困難地形是一面2.5米高的高度落差,必須拉繩上攀 。許多人在這裡排隊等候,一次一位,有三條繩索繫在樹根,從上端拋下,雙手必須騰出空間,搭配踩點,才能確保重心轉移無虞。山友提議我們把登山杖套在繩索上打活結,讓上面的夥伴拉上去,省去收杖的功夫,這招在後來回程下繩時也用到了。上攀並不困難,留意重心就好,岩壁的凹槽及樹根可以幫助我移動到下一個點,繩索就當輔助,保持懷疑也是一種生存的本能吧。 路上偶有倒木 ,疊成特別的形狀,有時鑽、有時跨、有時還能抱著樹休息,說真的,這段路一點都不無聊,簡直就像遊樂園,只是我的體能過了午後就越降越低,一直納悶著那個指標性的營地「停機坪」怎麼還沒到,C和K也直說「停機坪」真的好遠。 不到不能停,持續前行,下午兩點左右終於抵達「停機坪 」,治茆山與西巒大山的最低鞍部,一大片的空地,正中央有人搭建了營火區,用大石塊圍成一圈。 大部分的人從雙龍林道進來,會選擇在停機坪及巒安堂紮營,最後一天上西巒大山,直接從另一頭的人倫林道陡下而出。我們改變了心意。昨晚聽了民宿老闆的建議後,決定原去原回,這樣的路線是較為輕鬆的,只是預定的行程要大改,今天要再往前推進,越接近巒安堂越好。環顧平坦寬闊的「停機坪」後,我們沒有多花一刻時間便繼續趕路。
午後沒有燦爛陽光,路徑上的霧好像更濃了,走進茂密的森林中,所見都是陰影,心情也沒有剛出發時明亮,我們彎著身子低頭往前走,想趕快在天黑以前抵達營地。
由於不確定紮營地點,若到不了巒安堂,必須先在這段路上的最後水源 取水才沒有後顧之憂。取水點在路徑旁岩壁下切處,岩石破碎易滑動,不好走,C和K用水瓶盛好煮食晚餐所需的水量,回到路徑上,下午四點,得再趕一點路。
離開水源大約一小時,我們都意識到身體的電量跟手機同步來到最低點,該停下來了,再走下去天色只會更暗,氣溫降得很快,誰都不想摸黑,我們開始物色適合落腳的營地。 我們三人曾經一起去過加拿大育空河泛舟,八天七夜沿著河道漂流而下,知道所謂的“good camp”、“excellent camp”是什麼樣子,判斷的標準即是宜居的狀態。如果是在這裡,“good camp”至少要有平坦的腹地,不能離「嫌惡設施」太近,像是懸崖、岩壁,安全絕對是第一考量,而“excellent camp”就比較嚴格,活水源是標配,且紮營的腹地要大,要讓人感到安心自在,以google map上的評分標準來看就是完美的「五顆星」。 很快,我們在林道上找到一處“good camp”,附近無水源,但腹地夠寬,可以與靠山一側的樹林保持距離,另一側也有穩健的樹作為屏障,不需擔心高低落差,最棒的是林道承接掉落的松針,積成鬆軟的毯,無論是搭建帳篷還是進行炊事都是絕佳選擇。 就決定是這裡了。 接下來是我最愛的部分:放下背包,將濃縮起來的生存道具一一取出、展開、在荒地裡建立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還有一天的重頭戲:炊事。 C在山下早已規劃好晚餐菜單,今晚來點,鴨賞香菇皮蛋瘦肉粥。對,我的背包裡躺著兩顆皮蛋,以及兩顆生雞蛋;C那裡也藏了一大塊的白切肉,在家先燙熟,冷凍,昨天暫住了民宿的冰箱,上山前放入保冷袋中,一邊走一邊退冰,現在正在C的刀口下,被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即將成為白粥的鍋子裡的乾燥飯也是C的傑作,將煮好的白米飯平鋪在不鏽鋼盤中,透過電扇、冰箱、冷氣、吹風機等電器的加持,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終於將濕潤的熟飯製成了乾燥飯。其實除了省錢之外,這麼做好像沒有任何好處,做實驗才是最主要的動機,不做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做了也不確定最後會得到什麼,我總是能在C身上看見人類內在最純粹的實驗精神。 無論到哪都不願捨棄掉的就是吃這件事。之前在育空河的野營料理也絲毫不馬虎,餐餐備料及收拾佔上我們許多時間,回國之後談起這個經驗,都說以後野營一定要簡單吃,食物用熱水沖泡就好,在戶外不用太講究。 但身體總是最老實。 加了宜蘭帶回來的鴨賞和泡開的乾香菇,整鍋粥變得格外豐盛,舀一匙熱騰騰入口,立刻被鴨賞的煙燻氣味襲擊,香菇的甘甜也完全滲入了湯頭之中,發自內心認為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粥,即使在山下也沒嚐過這樣的味道,連C都難得肯定自己。 享受過美味料理,收拾乾淨,早早鑽入帳篷,在熄燈之後,整座帳篷便融進了黑夜,我們正被包裹在山林裡,其他人也睡了嗎,四周太過安靜,下山的山友說今晚的巒安堂應該熱鬧著,想到這裡不免覺得違和。 進入山林,在山林裡借住的我們正在打擾這個地方,心中一直存在著這樣的想法:我不是這裡的一份子,那些每日每夜在這裡努力生存著的才是。山、石、泥、岩、死水、活水都是安靜的存在。它們即使崩壞,也是如此安靜,過多的舉動,過多的聲響都是破壞,我們怎能在此地自私的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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