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人生去：讀石田衣良的《明日行進曲》

心理諮商領域有一個概念叫「復原力」（resilience），意思是指當人在面對重大壓力事件時，能夠逐漸由內而生出一種面對困境、因應問題的能力。我們能藉由這種本能，讓自己獲得力量，使創傷漸漸復原。

每個人自我復原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人透過痛徹心扉的大哭一場來宣洩情緒，有的人透過怒吃美食療癒心傷，有的人則選擇靜靜閱讀來沉澱混雜的思緒。我呢？我是個很喜歡走路的人。開心時走路（然後一面唱歌），有心事或遇上難題時也走路，走著走著，心裡那團雜亂打結的毛球就自然理出頭緒來了。

正因如此，當我讀日本小說家石田衣良的《明日行進曲》時，看到書中主角們透過「步行」尋找人生答案時，便特別有感覺。

《明日行進曲》是一本「公路小說」。所謂公路小說，就是書中劇情是以主角在路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作為故事背景進行鋪陳。《明日行進曲》中的四位主角，一路從日本的山形縣鶴岡市步行到東京，高明的小說家石田衣良運用文字，帶領讀者一同踏上旅程、欣賞沿路的風景：看見堆滿消波塊的日本海、日本國道18號線沿途盡是果園的自然風光、平凡無奇卻予人樸實好感的長野縣……

書中主角是四個被僱主臨時解僱、被視為「用完即丟」的免洗式派遣工，他們生長在日本泡沫經濟崩壞後、求職者面臨就業異常困難的年代。書中特別描述剛畢業將進入社會求職的年輕世代，對於他們來說，面對屢次求職遭拒、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的困境下，更加認為自己出生後就沒遇過什麼好事：

社會始終不景氣、身邊大人整天講的都是窮酸話、自己對於未來愈來愈沒有希望感，就算自己有想要的東西（例如：想像正常人一樣談場戀愛、想當個有用的人、有解決性欲的需求……），但只要一想到過程中可能受挫、或者是達成目標可能太困難，就馬上選擇放棄，改用簡單的方式來解決眼前的需要。

這四個各自在真實生活中感到沮喪的落魄男，後來因為一個機緣而相遇，剛開始，他們一起不停咒罵這個世界，後來他們想了想，反正現在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乾脆四個人一起用走的，反正走一步，是一步。

走路之旅剛開始很新鮮，可是漸漸的四人在路途中不斷爭吵，卻也因此在對話中澄清自己紛亂的思緒，開始思考一些事情，那些若過著像從前那種日復一日的派遣工生活、無暇也無力去思考的事情。

當人生處在只剩下爛命一條的狀態，彷彿修行般不斷地「走」，反而能讓自己轉換視野、開闊眼界，然後發現：

雖然現實生活是如此殘酷，反正無論如何也暫時無法改變現實，那麼不如就繼續走。至少，此刻的我們還能盡情感受風、感受草、感受道路，其他的，就留給之後再思考吧！

沒想到，這趟無心插柳的步行之旅卻因為網路時代的無遠弗屆，讓四人一夜之間變成矚目的焦點。原來其中一位將旅途中的見聞與心情寫在網誌上，竟獲得許多相同處境的年輕人大力支持，有人舉著布條在下一個停靠點為他們加油，最後甚至吸引了許多媒體的爭相訪問。

人紅是非多。《明日行進曲》的故事高潮在於，當即將抵達預定終點東京時，媒體竟揭露這四名隊員之一，竟是幾年前無人不知、震驚社會的青少年殺人事件共犯，這個插曲不僅讓四人的步行之旅完全變了調，也再次引起社會大眾對於「社會正義」的討論。這段情節在書中有極為精采的情節，隊員間如何面對危機，以及當事人與隊友怎麼看待罪惡的過去，讀來極為令人動容（我承認我有噴淚……）。

非常喜歡書中的這段話：

「事實上，人生中沒有什麼正式聘用或是約聘，所謂的差別待遇是虛幻的。在同一條路上，任誰都只是背負著自己的背包往前走罷了……」

非常真實的，道破一個人在工作與人生之間的關係。

當然，沒人能保證當書中主角返回現實後，就能順利掙脫種種無形的社會桎梏，順利的翻轉人生，但一本精彩的小說正是能透過故事情節，呈現真實社會的縮影，帶領讀者反覆思索我們為什麼會面臨這樣的處境，以及尋求解套之道，同時經由主角由谷底重生的歷程，獲取滿滿的能量，重新正視生活中正卡著的困境。就算最後還是沒辦法解決，至少不會卡得如此難受。

其實我們都一樣，正獨自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背負著自己的背包往前走。

未來的你，又將看到什麼不一樣的風景呢？

（原文發表於Matters，全文修訂於方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