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一個關注社會議題的粉絲團發文,抨擊社會上有些人,遇到性工作者議題,對性保守主義為反而反,沒有考慮到真實性工作者的處境,反而強調他們能夠享受性自主。發言直指百靈果凱莉。因此引來了凱莉的回覆,內容直言自己是「菁英」。
網上瞬間炸了鍋,許多人說凱莉這種程度,無論是 podcast 、國際新聞、翻譯、或是媒體上的成績,可能頂多說是個中產階級,怎麼敢自稱菁英?
考據凱莉的意識型態,我卻從字裡行間,感到她自稱菁英的原因。台灣中文的語境對於「菁英」一詞,與美國文化裡頭的定義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整個社會期待也不一樣,可說是個有趣的文化現象,所以值得好好分析。
從「特權」說起
在談論「菁英」以前,我們先從中英文裡認知差異更大的「特權」一詞說起。
說到特權(Privilege),不知道你聯想到的是什麼?
是插隊打疫苗的達官權貴、是通關帶違禁品暢行無阻的官員、或是對人頤指氣使的威權人士,還是靠著關係、犯罪仍然能夠全身而退的富二代?
無論是哪一個,在我們心中可能都描繪著一個奸詐狡猾、趾高氣昂、跋扈的老狐狸,有著特殊的權力,可以得到常人無法企及的好處和利益。總之絕對不會是我們這種平民百姓啦。
在中文裡「有特權」幾乎都是批評他人濫用社會階級。
然而在美式英文裡,“privilege” 一字最常見的用法,卻是專指自己。
在單詞搜尋引擎 Youglish 上搜尋「有特權的」 ”
Privileged” ,幾乎沒有人是在用這個字攻擊別人有特權,反而有 90% 的人都是反求諸己:
我有榮幸可以站在這裡演講是個特權、
我能夠在大學受教育完全是有特權的,
我出生在美國白人中產家庭真是特權。
你可以說這只是中英文的語境不同,中文裡面也有很多自謙之詞。但是我們回想中文公眾表達「感謝」的語境,譬如頒獎典禮:每個受獎人在致詞裡,感謝爸媽、感謝親友支持、感謝評審賞識,甚至感謝國家栽培,唯獨不曾感謝「制度」所帶來的利益。
相比美國人進步派的知識分子,天天說自己在社會上有「特權」,卻鮮少看到有華人受獎者對自己的榮耀歸於社會的「不公平」,讓自己成為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
我印象中唯一一次看到,反而是在中國大陸北京的文科狀元。
你知我知,卻千萬不能自提的特權
回到台灣的環境,即使曾在頂尖的公立大學求學,在社會氛圍的潛移默化之下,我從來沒有感受到我有什麼鬼「特權」。
我靠自己考試成績來到這個學校、我靠家庭的支持讓我補習、我靠同學投票才能當班級代表。這一切幾乎都是我靠自己努力得來的成績。制度告訴我怎麼做,我不過是努力照著使用說明書,玩得比人家好而已。社會哪有給我什麼「特權」了?
從社會資源分配的角度來看:公立大學由納稅人的錢支持學習經費、有業界的財團贊助學校資源、有社會高度關注與期待,在在都是成本。即使如此,我又佔了什麼優勢了?如同 Michael Sandel 《才德的暴政》所言:這可是我靠著自身的才能所贏來的。
享受資源的學生都不覺得自己得天獨厚了,經過多年努力終於成為社會知名人士、金字塔頂端的階級,當然也是一律對外宣稱自己是白手起家,豈有靠關係、靠制度、靠先天優勢的道理?
美國有獨特的文化歷史,之所以大家總得先承認自己有「特權」,有其背後的種族隔離與性別歧視因素,時至今日仍然對社會影響深遠,導致白人的原罪素成風氣。
可難道台灣的社會少了種族分歧,就沒有階級不公和社會制度問題存在了嗎?
事實是,媒體話語權以及社會資源,還是把握在財團和政要,少數人的手裡。但是明目張膽地承認自己有些什麼先天優勢,似乎變得一件萬惡不赦的事情。
於是在表面上,沒有任何人敢說自己是社會上的「既得利益者」,彷彿我們的社會制度提供良好的機會、選賢與能,Meritocracy 公平得不得了。每個人都自謙、不敢說是菁英的背後,我們也都知道,私底下還是一堆人自以為高人一等,拿著社會資源、做著特權階級才幹得出來的骯髒事情。
菁英感同時也是社會責任的開始
在社會上公開「自認」菁英,在這個文化保守、無限推崇謙遜秩序的社會裡,其實也佔不了什麼便宜。今天在網路上看到別人自稱「菁英」,應該更多是讓人懷疑,想用名氣來詐騙斂財博取信任吧!
但菁英感不只是一種自爽的優越感,更是一種自我期許的社會責任。
試想:如果當權者真正打從心裡「自以為」是社會菁英,那自然不可能做出貪贓枉法的事情。如果媒體真正「自以為」是公知菁英、沒有底線的博眼球報導也就自然不會出現。如果每個人都真的「自以為」菁英,雞鳴狗盜的事情又怎麼做得下去?
社會是個大染缸,制度往往獎勵沒有底線的小人。而少數派的「菁英感」正是不從眾、同流合污的社會責任的起源。在社會仍有階級、尚未達成大同世界的願景之前,自詡菁英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不要過於偏激左膠,反而是社會進步的動力。
在民主尚未成熟之時,比起自以為菁英,高聲疾呼公平正義的左膠;我更害怕的是明明握有社會資源,卻潛藏在民間獨善其身私自牟利,「悶聲發大財」的天龍人階級。
如果今天喝了洋墨水、回台開公司、做媒體成績不俗的凱莉,都認為自己不過只是俗世中打滾的俗人、不妨做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的話,那麼她距離表面上謙卑自省、暗地裏害人利己,新聞報導裡真正的「特權階級」也就不遠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如果佔據社會資源的人打死不戴皇冠,不承其重;不自詡為「菁英」,或是有特權的「知識份子」,承擔相對應的責任的話,那麼社會上永遠只會充滿著圖利自己的小人而已。
看得起自己,是個問題嗎?
你可能想問,難道我們不能對自己有極高的道德要求,卻又沒有一丁點優越感嗎?
自詡為「菁英」的榮譽感與個人道德操守看似無關,其實往往是牢牢地綁在一起。
我不相信一個極度自卑,看不起自己的人、可以經得起利益的誘惑,維持道德高標;
也不相信真正的社會「菁英」,會對擴大正面影響力這件事毫無興趣。
在傳統觀念上,我們最推崇的模範,就是有如中共樣板人物「雷鋒」一般:
做盡好事、不求回報,不出風頭,不需要影響力。
諷刺的是,這樣的形象,恰恰是共產黨用來維權與強化統治階級,所虛構出來的人民榜樣:乖乖聽話做事、不用去想讓別人認同你。只要默默地跟從權力階級,跟著黨就可以了。
在不需要民主自由素養的社會裡,正是統治階層裡的「菁英」,用各種樣板教導人民,把雷鋒「無所爭」的精神發揚光大,如此權力才能繼續牢牢地握在黨的手裡。
世界上所有真正做出一番事業的人,都是尊重自己,重視自己的意志,希望有天能夠登高一呼、擴大影響力,產生正面效應。
差別只是在某些文化裡,這些權貴口嫌體正直,用心算計來讓別人做球襯托自己。想當個皇帝還要人家提名,最後做出一個恭敬不如從命,勉為其難取得權力地位的假象。
相對的在歐美文化裡,這些人都嘛是直接說自己就是世界領袖,也不怕你看不起。
你可以受不了川普、歐巴馬、普丁、貝佐斯、馬斯克、賈伯斯這些人的自吹自擂,但我更受不了那些明明佔據社會資源的「菁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權欲,還要讓人家三催四請的假惺惺。
正如同蜘蛛人彼特的班叔所言:
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
不承認自己是有 power 的菁英,不過就是不想負責,藉此暗地裡胡作非為的推託之詞而已。
菁英的自覺
本文沒有要「超譯」凱莉的發言,說她的菁英感沒有秀優越、自以為是的成分。但是根據上下文,以及凱莉曾經在最進步最 Progressive 的 UC Berkeley 念書的經歷,相必她對於美國自由左的這套論述熟悉不已。她所說的「菁英」一詞,自然多少帶有些「公知份子」、「異議份子」的語意。
就算覺得自己優於其他人,雖然讓別人氣得牙癢癢的,且反對傳統教育傳統溫良恭儉讓的美德以外,又不是殺人放火,只要對得起自己,其實也沒什麼太大毛病。反倒是一個還不完美的社會,如果沒有人以「菁英」的標準期許自己,反倒是個大問題。
左有左的問題,菁英主義也不是社會的解藥。但如果只有建制派的聲音,那麼階級也就這麼僵化定型了。
當大家炮轟凱莉自稱菁英的時候,往往說的是——菁英的等級哪有這麼低?
好像凱莉做到了 PR 95% ,大家就非得說 99% 才是菁英。
回到「菁英」的定義,按照美國大多數人、稍微偏向進步左的角度來評論我自己:
沒有在極度弱勢家庭長大,生長在台灣的承平時代,作為一個生理男性,念公立學校到碩士畢業、在科技業工作,知道怎麼用網路宣揚自己的理念
這樣難道還不夠 Privileged 嗎?
即使我沒賺什麼錢,沒什麼影響力、難道就不能是「菁英」了嗎?
但當我們把菁英的標準無限推高的時候,大家自省根本無法方方面面都能達到 99% 。久而久之,除了另有企圖的有心人士以外、社會就沒有正常人敢自覺自己是菁英了。
社會不需要菁英的同時,我們也失去了那一小撮的公知分子、異議份子,來提供非主流的意見。當我們期待頂尖大學畢業生有著社會責任時,卻否定他們在社會上代表少數派發言的資格。
失去少數的聲音,是民主社會所不樂見的,這也正是強國當今的社會慘狀。
就算沒有人自稱「菁英」,這個社會階級仍然存在階級。握有權力的人仍然在為了一己私慾胡搞。如果世界上所有具有話語權、有著學歷優勢、社會地位的人,都認為自己不過是一介草民,手握的資源不過都是自己努力應得的,用最低的道德標準來要求自己,這樣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偽君子」心態...
那我寧可活在大家都自詡菁英、各言爾志的「真小人」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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