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內,一座永不止熄鑄爐,燃燒著穩定的火焰,將妄圖遮掩一切的黑暗逼向角落。
熱焰滾滾,明明是位於山腹深處的石洞,卻一點也不覺得悶熱,這都多虧了鑄爐不遠處,一彎緩緩流經的地底暗河,水氣多少緩和了空氣裡鬱積的熱意。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鑄爐火光影響,還是地底暗河本身就與外頭劍湖連通,河水顏色上去並不乾淨,反而帶有一抹淺淺的暗紅色。
火光照耀之下,可以發現石洞並非天然形成,四周石壁都能看到開鑿打磨過的痕跡,而終年悶燒的鑄爐與擺置河畔的一桌兩椅,瞧其材質,顯然是以當年挖鑿下來的石料製作而成。
石桌上,擱放著一方長匣,桌旁則是擺著六合劍架。
墨妃娟的劍匣。
慕無徵的配劍。
奇怪的是,六合架內只剩一柄身形完好的雛鋒刃,靜立其中。
兩種截然相反的腳步聲自遠處傳來。
一道腳步聲雖然輕盈,但是規律、平穩,就像緩慢轉動的水車,另一道腳步聲則是格外隨意,落腳忽輕忽重,聲響或沉或無,彷彿亂了節拍的樂者,奏出異常惱人的旋律。
不一會,聲音的主人來到火光照耀的範圍之中,褪去黑暗外衣,顯露出真實的面容。
劍居主人還是穿著那件黃白相間、皺褶凌亂的衣袍,披散的長髮隨意垂在身後,隨著忽快忽慢的步伐如柳條搖晃,那雙將醒未醒的眼睛一觸及鑄爐散發的火光,不住瞇成一條細線。
他拖著腳步緩慢前進,身後一名舉止優雅的女子踏著規律的步伐跟隨。
女子只比秦無端小上幾歲,卻是半點也看不出來已近四十年華,薄施脂粉的姣麗容貌顯得格外年輕,又不失成熟女子的典雅莊重。她的衣著裝扮與秦無端更是大相逕庭,以繁複針法織就的紅緞襦裙輕籠著她纖細的軀體,衣袍上以色線織繡的寒梅著雪圖樣,在火光映照下別有一番風情。
紅緞襦裙設計雖然十分華麗,穿在女子身上並不會過於美艷,相反地,兩者氣質相輔相成,竟有種成熟穩重之感。此外,似乎是為了適應石洞地形,紅緞襦裙的裙襬做過修短,免去了委地拖行的困擾。
兩人始終無話,就這樣往石桌走去,面對面坐下。
秦無端不知道是適應了火光,抑或驅走了懶憊睡意,終於肯睜開眼睛,迎向始終凝望自己的女子的目光。
「錦瑟,妳在看什麼?」他笑著向妻子問道。
「看你。」錦瑟夫人語氣冷淡地回應。
「哦,看了近二十年了,還有什麼可看的?」
他的妻子有著一雙細長嚴厲的丹鳳眼,與之目光交接時,總有一股壓力難以形容的壓力襲來,可惜對他這把懶骨頭來說,起不了什麼作用便是了。
錦瑟夫人搖了搖頭,不願意給出答案。
秦無端聳聳肩,沒有追問下去。畢竟關於相同的問答次數,早已多得他記不住了,即使一直沒有得到她的答案,但詢問卻已成了一種習慣。
秦無端睨視了石桌旁的六合劍架一眼,開口問道:「已經過三天了吧,那小子醒了沒?」
「還沒。」錦瑟夫人說,她知道他問的是慕無徵情況。
秦無端誇張地嘆氣道:「真是不堪一擊,這樣是要我怎麼好好跟他算這筆帳?」
只見他反手一揮,六合架內唯剩的雛鋒劍刃,如有感應,離架飛起,倒旋數圈後斜插在石桌上。
劍刃映射火芒,在錦瑟夫人面容留下銀亮光痕。
錦瑟夫人帶有一絲不滿說道:「如果你真想問他話,就不該做出如此多餘的舉動。」
「哈哈。」秦無端笑了幾聲,隨興說道:「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看不慣罷了。」
相處多年,他自然聽出了妻子語氣裡額外的意思。這也難怪,錦瑟夫人是個嚴謹、注重效率之人,素來不做多餘之事,自當不喜歡他這種不按規矩,隨興行動的作法。
奇怪的是,一直以她從未出言阻止過他。
秦無端抬起手,規律地在雛鋒刃上彈了三下,劍刃發出清越之聲,然而聲音之中猶有幾分破碎雜音。
「妳聽這口雛鋒刃如何?」
「並不如何。」錦瑟夫人說,那雙嚴厲的鳳眼始終未曾離開過丈夫。
秦無端點了點頭,下一刻,原本還雲淡風輕的神情,驟然風雲色變,怒然罵道:「確實如此,這樣也就沒留它的必要!」
說罷,他凝聚掌勁,握起雛鋒劍刃往鑄爐爐口擲去。
飛射而出的劍刃突然發出尖銳難聽的金屬鳴聲,下一時間,劍身上迅速布滿蛛網般裂痕,只聽鏗然兩響,兩道暗勁透刃射出,先後擊在鑄爐不遠處地面,或是劃出輻輳淺痕,或是留下圓形孔洞。與此同時,墜落鑄爐的劍身碎裂成片。
「嗯……除了杜鵑的戟勁,還留了另一股暗勁。」秦無端饒有趣味地說,先前的怒意彷彿夕暴之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錦瑟夫人在意的確與他完全不同,冷冷說道:「既然要毀,為什麼不與先前五口殘兵一同送入鑄爐。」頓了頓,她評價似的接著道:「你總愛多次一舉。」
「是啊。不過妳既然要說,又為什麼不在三天前開口,而是拖到現在?」秦無端反問。
錦瑟夫人不說話了。
秦無端無奈地嘆息道:「唉呀,像我這麼一個性格多變的人,怎麼會娶到妳這麼一個嚴肅寡言的夫人呢?」
「你曾有過選擇。」錦瑟夫人過了許久才回答。
「……是啊,我曾有過選擇。」秦無端似乎想起了什麼,以追憶的口吻重複說道。
錦瑟夫人毫無情緒地說:「後悔選錯了嗎?」
秦無端沒有想過會從妻子口中聽到這樣的問題,不禁覺得十分有趣。他傾身向前,伸出右手憐惜地觸摸她柔嫩的下巴,真誠地說道:「怎麼會,我可不曾後悔。如果不是妳,又有誰能受得了我這多變性情,而且妳還為我生了個好女兒啊。」
錦瑟夫人沒有阻止,任由丈夫帶著厚繭的手掌摩娑肌膚,留下刺刺的觸感。
「你太寵蝴蝶了。」她說。
「這不是還有妳擔任嚴母的角色嗎?」秦無端慢悠悠地說道:「這樣我就好好扮演個和善的好父親吧。」
似乎是享受夠了,秦無端正準備收手,卻忽然被錦瑟夫人緊緊握住手腕,右手就這麼牢牢貼在妻子臉龐。
「錦瑟?」秦無端疑惑地呼喚,對妻子突來的行為感到十分意外。畢竟他的妻子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輕易表達情感的女子。
錦瑟夫人不說話了,原先緊盯丈夫不放的目光,不知何時移開,眼眸微微低垂,令人無法清楚判斷她此刻的情緒。
秦無端露出苦笑,世人都說劍居主人性情多變,卻是不知道,他的夫人平時一板一眼,嚴厲端莊,可是一旦反常起來,連鼎鼎大名的無端之主也是難以摸清楚。一如眼下他的夫人心裡,究竟是如何作想的?
時間無聲流逝,吞噬了雛鋒劍刃的爐火壯大幾分,連帶石洞內的色彩也增添幾分鮮明靈動,他們兩人卻像是新雕成的塑像,時光被定格在這一瞬間,唯有彼此的體溫清楚地透過肌膚傳來。
兩相無言,勝卻千言萬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錦瑟夫人終於鬆開了手,重新拾起的目光卻不再專注於劍居主人身上。
秦無端逕自收回右手,一臉曖昧地揶揄道:「我說錦瑟啊,妳今日應該不是為了與我調情,才特地隨我來到無光暗窯的吧?」
「明知故問。」錦瑟夫人又變回到那寡言冷淡的模樣。
「因為我想聽妳親口說出啊。」秦無端不羞不臊地回答。
錦瑟夫人看著石桌上劍匣,緩緩開口說道:「她很像一個人。」
她輕輕撫摸著有些年代的木製長匣,原先銳利的稜角在長年的使用下,磨去尖銳,唯賸圓滑,表層的膠漆也早已失去了光澤,甚至剝落了不少塊,卻無礙於觀感,反而更顯滄桑古意。
「誰像誰呢?」秦無端反問。
「明知故問。」錦瑟夫人再度說道。
秦無端無奈地聳了聳肩,遺憾說道:「那是妳的朋友,我又不曾見過,怎會知道她們究竟像還不像呢?」
錦瑟夫人眸光銳利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別這樣看我,我不開玩笑就是了。」秦無端擺過頭,避開目光。
他當然知道妻子為何而來。或者應該這麼說,自從那個叫墨妃娟的瀟湘谷門人來到葬劍居後,他的夫人就有些不對勁。
錦瑟夫人向來不會干涉丈夫關於鍛鑄方面的事情,更不會要求進入無光暗窯。同樣的,秦無端也不會干涉錦瑟夫人對於兵匣刃鞘的設計,以及對於蝴蝶的管教方式,這是雙方一直以來的默契。
然而,自從墨妃娟造訪葬劍居之後,這一默契卻被錦瑟夫人單方面打破。
三天前,錦瑟夫人竟告知秦無端,希望一同進入無光暗窯,理由居然只是想明瞭劍匣之中,究竟所藏何物。
這個說法無疑青天霹靂,轟在秦無端腦海。
錦瑟夫人雖然出身鑄術名門,對鑄造兵器之事卻一直興致缺缺,縱然嫁給劍居主人的往後歲月,也只是單純替丈夫設計刃鞘,從來不關心兵器本身究竟耗費劍居主人多少心血。
就是這樣一名女子,竟然提出了與本性相互牴觸的要求來。
秦無端雖然震驚,卻也沒有反對的理由,於是就任由妻子進入無光暗窯。可是,當錦瑟夫人見到長匣後,只是隨意看了匣中所藏的鏽劍幾眼,之後便直愣愣地看著長匣發呆。
秦無端感到不可思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失神的模樣。
錦瑟夫人小心翼翼地觸碰木製長匣,冷淡的臉龐罕見流露一絲溫潤,彷彿眼前並不是一件單純的器物,而是闊別多年的……朋友。
秦無端這才明白,錦瑟夫人真正想看的其實是劍匣本身。
那天夜裡,錦瑟夫人坐在鏡台前,梳理著秀麗長髮,緩緩說出了秦無端不曾得知的過往。
原來,墨妃娟帶來的劍匣,居然是錦瑟夫人的第一件作品,完成時間還在遠嫁葬劍居之前。
錦瑟夫人十五歲那年,為了滿懷俠情的好友墨筠,特別為她製作了一方劍匣,用以祝福墨筠長鋏有居,縱然滿城風雨,也能擁有一方庇護之所。
贈送之日,亦是分別之時,墨筠答應錦瑟夫人,待兩人重逢之日,劍匣之內必然藏放一口適心之器,不負錦瑟夫人所製長匣。
猶記得,山色蕭索,大雁南飛,墨筠揹著劍匣,與師父一同投身江湖風雨,消失在那年冬節紛飛的初雪之中。而錦瑟夫人也在兩年後,因為一場意外的因緣,成了劍居主人的妻子。
任誰也沒想到,那一別會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再相逢,唯見故物,不見故人。
「姓氏相同,面貌相似,如果妳真認為兩人之間有什麼關聯,為什麼不將人找來,好好問個明白?」
秦無端難得認真地提問,可錦瑟夫人依舊是那個不喜坦誠想法的錦瑟夫人。
她只是抬起眸光,避開了秦無端的問題,逕自說道:「你打算如何處理鏽劍。」說完,她打開了劍匣,一件古怪的兵器靜靜躺在裡頭。
墨筠許下誓言的情景歷歷在目,錦瑟夫人也曾想像過,那柄適心之器究竟會是何種模樣──或許不應該是眼前所見的模樣。
雖然稱作鏽劍,可是完全不像劍,生鏽過於嚴重,以至於破壞了整體外觀,乍看之下更像是一根鏽蝕嚴重的粗短鐵棍。唯一能從它身上找到屬於劍的部分,就只有仍區別著兵身與握柄的劍格,頑強地證明歸屬於劍類。
「原先我以為妳只在乎劍匣本身,沒想到會這麼關心這根鐵棍啊。」秦無端握起鏽劍,笑著說道:「莫非是愛屋及烏?」
鏽劍長止三尺,卻有三十幾斤之沉,完全不合於製劍原理。
「會被放入這方長匣,絕非平凡之物。」錦瑟夫人的聲音異常堅定。
秦無端嘆了口氣,神色為難地說道:「唉呀,所以妳是希望我答應墨妃娟,替她重鑄這根鐵棍,回歸劍形囉?」
「你不願意?」錦瑟夫人聽出了他話中有話。
秦無端搖搖頭,忽然連彈鏽劍三下,詭異的是竟然半點聲響也沒有。
「這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他頓了頓,讓語意飄浮在空中,吊人胃口地說道:「前提這真是一口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