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髮絲半掩著教授有些風霜的側臉,映照鋼琴有如月光般的沉靜、謙和,對世間萬物閃耀恆久的好奇心。無論何時何地,何年何月,總是抿嘴漾起靦腆的笑容,語氣輕描淡寫,處處流露童心未泯的模樣,著實像個不老的大孩子;老掛在嘴上「我想嘗試新的東西」、「我早就想試試這樣做」,彷彿見證愛因斯坦所言:Creativity is intelligence having fun。
似乎《坂本龍一:終章》呈現的就是坂本龍一一生經歷的種種偶然和必然,將時代的啟發以及環境的影響內化成為創作宇宙,以音樂回應生命,以情感詮釋世界。面對音樂他始終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停留於既有形式的舒適圈,寫些安全而差異不大的作品;抑或,選擇性地忽視主流市場喜好,只在意是否做出令自己滿意的音樂,專注於於一次比一次濃烈的實驗色彩,一次比一次強勁的反彈與突破。
他說,自己總是在關鍵時刻選擇困難的道路,無論婚姻,無論創作。
舉凡讀過其自傳《音樂使人自由》的人皆能或多或少感受到,大島渚 1983 年《俘虜》裡日軍上尉世野井的形象,就宛若教授年輕時的翻版:彆扭壓抑,外冷內熱,曾經少年得志、自恃甚高的坂本龍一實則更散發一種屬於初生之犢的意氣風發。那時他尚未嘗試過演員一職以及任何電影配樂,接到景仰許久的導演大島渚來電邀約演出時,強壓內心激動之情,大膽回答「除非配樂讓我做」。始料未及的是對方一口答應,壓力回到了坂本龍一身上,不知所措的他趕緊向製片傑瑞米.湯瑪斯求助,於是得到一個參考價值極高的答案: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他從中領悟了音樂與影像之間的本質關係──影像張力不足時就是配樂出場之處。
也因此,當《坂本龍一:終章》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第一顆音符落下時,距今將近四十年的光陰剎那間抽離,讓人沒由來地為之動容,真正具象坂本龍一畢生所追求的「永恆不滅」,這同時也是一切的濫觴。
「我內心可能一直很嚮往那種持久不消失不衰弱的聲音,可以說是相反於鋼琴的東西吧,因為不會消失,像是永恆不滅的感覺。」
日本左翼評論家吉本隆明曾下了一個註解,他說坂本隆一為「音樂型思考」的人,意即透過音樂去思考、感知、吸收其他領域的事物。音樂之於他是觀看世界的一扇窗,進而以音樂反映原本不屬於音樂的一時代之思想,例如一戰期間的達達主義、一戰後的超現實主義,或廣泛被各領域應用的後現代思潮。
《坂本龍一:終章》真正紀錄的就是如此演變的過程。
人在日本時,他參與反核遊行、深入海嘯災區;到了美國,創作開始折射波灣戰爭、內戰與饑荒、九一一後的反戰意識;他也拓展並發展環保音樂的可能性,不但發起森林再造保育計畫,展開北極圈之旅,並以音樂呈現對大自然的敬意。因為真正永恆不滅的聲音,是屬於自然的、真實的聲音。
環境,讓渺小個體與廣闊世界產生無數交集。
坂本龍一靜靜佇立於畫面中央,彷彿身心安詳自適地徜徉於穿梭山林綠蔭的天籟之音,多變而且純淨;傾聽所有穿林打葉聲,頭戴桶子追逐雨滴的存在,稍縱即逝卻無孔不入;埋頭蹲在白雪皚皚的格陵蘭一角,一方面笑著說自己正在「釣聲音」,一方面震懾於自然的鬼斧神工與人類的微不足道。外界帶給他的影響愈是深刻,其創作動機愈是強烈,創作方向便愈是鮮明。
一旦回顧起自己的人生,他最頻繁回答的莫屬於「我也不清楚原因」、「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成果」云云,多數時候被自己的衝動、情緒或直覺推著前進,硬著頭皮兵來將擋,因此次次挑戰了身為凡人所能成就的極限。這或許也是為何,導演貝托魯奇老拿顏尼歐莫利克奈予以刺激,迫使他三天創作一首臨時配樂,三十分鐘改寫〈The Sheltering Sky〉的前奏,兩個星期完成《末代皇帝》既中國又歐洲、既二戰又現代風格的四十四首完整曲目。
對於親手闖出的豐功偉業,教授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笑而不語的態度,年歲磨盡銳氣、成見與稜角,凝鍊成了靜水流深。他理解自己的音樂家身分深深受惠於家世背景與成長環境,亦慶幸聰明的腦袋得以於求學階段無往不利,但坂本龍一最終領悟到,一個人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並不會因此容易一些。
那雙明眸見識過千山萬水,那身背影投入過無數社會運動,那對充滿靈魂的手仍在黑白琴鍵上試圖勾勒生命的輪廓。自 2014 年罹癌消息傳出,坂本隆一接近死亡的同時,尚未找到明確答案的疑惑變得更加清晰,藉由音樂,他思索愛、思索人性、思索消失、思索永恆,思索我們為何生於這個時代?為何生於名為日本的地方?自己的人生為何會是如此?又,什麼樣的音樂會持續飄揚在百年之後?
鮮少計較作品會不會暢銷,只在乎有趣、喜歡與否,如今,令他滿意的作品,就是必須留住創作者眼裡世界最初的模樣。先有真,而後才是善與美,最重要的是以真實之自我面對凌駕生命有限的萬事萬物。就像這部電影漸趨模糊的收尾,每天動動手指,彈彈鋼琴,習慣性轉身走下樓梯,抬頭看一看夜夜帶著些微不同的明月,畢竟,樂章的終點不見得就是盡頭,人生亦如是。
「因為不知生命何時將盡,我們總以為人生是一口永不乾涸的井。但很多事不會發生太多次,能記得住的更少,你記得幾次童年的午後時光?有些午後住進你的生命,你無法想像少了它會變怎樣。也許這樣的記憶有四、五個,也許更少。你還會看到幾次滿月?也許二十次,然而一切似乎沒有盡頭。」
──《遮蔽的天空》保羅.鮑爾斯
全文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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