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正題之前,我想先回憶一下我的童年。在我的童年裡有兩部意義非凡的電影。其一是迪士尼的動畫電影《星銀島》,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的電影。我小時候住的鎮子沒有電影院,我媽帶著當時應該只有5歲左右的我「進城去」(這用詞聽起來有點浮誇,但確實是這樣)電影院看電影,那時候我只記得我好喜歡魔飛,我媽還買了個魔飛的小枕頭給我(好像快離題,關於《星銀島》之於我,或許之後有機會再談)。
由於那時候看電影實在是不太方便,後來我爸媽常帶我到DVD出租店,在片架中拾金。雖然我爸會租像是《倩影刺客》、《追殺比爾》等好萊塢片,但當時小小的我,還是只看動畫的。印象中在出租店租過《蝴蝶夢》、《森林大帝》、《龍龍與忠狗》等。有一部電影是我一直想看的,那就是《手塚治虫之大都會》。我每次去店裡都會拿起它,端詳好一陣子,然而最後還是打算下次再租,就這樣重複一次又一次(寫到這裡突然想到,原來我囤積待看片單的陋習從小就養成⋯⋯)。後來出租店關了,我也搬了家,生活被其他事物填滿。再接著串流的時代風風火火地展開,於是我沒有機會再與《大都會》見面。我一直沒能一親芳澤的、夢一般的《大都會》像是小小的我心口上的硃砂痣,心心念念,一直到我長大。我從沒看過,但它卻成了我童年另一部意義非凡的電影,是我童年觀影記憶的象徵。我不愛《新天堂樂園》,托納多雷的電影院不是我的電影院,那並非我的回憶膠卷。但容我挪用《新天堂樂園》一片在影迷文化脈絡中的象徵意義,我想這麼說——《大都會》就是我的新天堂樂園。而近20年後,我終於有機會看這部電影。
《手塚治虫之大都會》脫胎自德國經典科幻默片《大都會》(下稱《Metropolis》),而兩部《大都會》都揭示了一種世紀末的華麗,繁華轉身後的蒼涼。電影中的朝代迭替或能跟現實世界的時間對照:《Metropolis》問世時的1927年,正是第一部有聲電影《爵士歌手》橫空出世的年代;而《大都會》誕生於千禧世代的開端,那時剛跨過一個世紀,一切都還懷惴不安。進步繁榮與茫然停滯共存,飛躍與傾頹同時發生(如同片頭劃破鼎沸歡聲的那一響槍)。《大都會》因而像一則警世的預言,卻又像是一種充滿希望的溫柔期許。
《大都會》受《Metropolis》影響之深,自然不用多說。形式上如電影中大都會城市地景的構成、刻意模仿的影像質地、默片常用的轉場調度、女主角蒂瑪的形象建立等;而內容上更有互文之處,默片時代的宗教、神話、政治、階級等意涵及符號也在電影中被重新展演。
如同《Metropolis》,《大都會》的科幻想像是很古典的。多彩而矗立的建築是通往天際的爬藤,開出滿當繁盛的花,與當代一致思考的蒼白極簡、虛像浮躍的未來是兩遭錯開的時空。大都會的環境建構嚴謹且完整,自有一套鐵石規律,又有生發、靈動的生與死,有其獨特的表演性(Performativität)。大都會是分層的結構,用升降梯作為連結不同空間的大門,不同空間各有其固著、禁止流動的階級。在地面之上的大都會有高聳的濟古瑞塔為中心,收束國民仰望的視角,國民視線所不能及的高處是最高者、統治者的象徵,是權力運轉的核心,下位者無從亦不可涉入,隱然昭示著一種不可違逆的秩序。地下層的都市則沒有明顯的中心建物,城市的形象是破敗的。這一層是相對無序、貧苦且憤怒的,然而霓虹的暖光與色調又彰顯著活力,充滿動能。從如此的都市結構能看出一國的糾結矛盾,都市空間與角色的互動關係因而有趣——甚至可以說,整座大都會是隱藏在文本之中的另一位主角。
而另一項承襲自《Metropolis》的母題,便是機械與人——甚或是,與神——之間的關係。人類為何創造機械人?係因生命終將一死的焦慮。遠古的人類害怕死亡而創造信仰,而在文明的歷程中,人類用科技扭轉了許多不可能,但唯獨無法改變生死。神話與科技其實都指向了共通的憂鬱,機械與神是極近似的。人為了更接近不死的神,試圖以自己的形貌為本,造出了理想的神的機械擬態。但人類無法忍受自尊為萬物之靈的優越性受到僭越,於是為機械人設下許多禁制,機械人最終只能取代勞動的人類,作為一件件勞作的工具,神性被剝奪,亦不被允許有人性——《大都會》的機械無法擁有像人一樣的名字,亦必須遵守古典的機器人三法則。
然而人與機械人是看似對立,實則互相參融的對位。在《Metropolis》中,是以不斷勞動、服從上位者的底層勞動者推演出人的機械性,在《大都會》裡,則是透過機械對人叩問,以情感與思考展現機械的人性(諸如重情義的機械人菲菲、疑問人類為何總以感性行動的機械警察皮羅等)。而女主角蒂瑪對健一產生模糊、尚未塑型的曖昧的情感聯繫,以及她始終疑惑的自我認同,都是專屬於人類的內在活動。
除了機械性與人性的對置,兩部《大都會》對神性的討論也是相互錯位的。不同於《Metropolis》將神性置於人(Maria)之中,作為最終毀滅兵器被創造、有著天使形象的蒂瑪自身便趨向神。蒂瑪是啟動濟古瑞塔的鑰匙,濟古瑞塔就是巴別塔,那座人類為了向神示威而令神震怒,招致天譴的野心之具現。縱使蒂瑪身上有機械、人、神三種格位交錯,但與健一若有似無的關係幻象一直讓蒂瑪認為自己是人類。於是當子彈擊破胸膛的假皮,蒂瑪流下了不像人類的黑色眼淚(然而眼淚也是屬於人性的)——她非肉身,而且不死。於是屬於人之格位的虛像崩毀,蒂瑪成為完全的機械。且因人觸怒了機械/神,她要降下懲罰——機械覺醒成神,兩者合一。機械有資格成為神嗎?那換成人類又如何呢?究竟機械是什麼而人又是什麼?
在健一的努力下,阻止了蒂瑪的暴走。而最終蒂瑪毀壞,成了散落一地的零件。她以機械之身,達成了死亡。她最後的探問,被紀寫在一只深淵裡破舊的錄音機中:
「我是誰?」
不是「我是什麼」,而是「我是誰」。蒂瑪想知道的是,人與機械真的是不同的嗎?機械是不是也能是人?又或是,是人或是機械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我」能不能是超脫人與機械,在兩種定義以外的「我」?有沒有可能有一個世界,消彌萬物的邊線,允許一切的跨越與模棱?或許機械與人可以互相地捨棄並互相地成為,重要的不是你和我,是我們。
而蒂瑪呢?那擁有三種相位的蒂瑪,她還在這個大都會裡。她是最後的那陣錄音——聲音是精神、是靈魂的氣息,宣示了在場。蒂瑪的存在無關乎死或不死,而這是極其動人的——或許如此,蒂瑪才真的成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