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泳池到海洋——《青澀夏日》

幾年前的夏天在土耳其西南部臨愛琴海的大城生活了一小段時間，後來那段時光成為我人生中很重要的過程。那時候只要踏出家門幾步的地方就是海洋，走在街上隨時都能聞到咖啡與菸，一隻小貓會慵懶又輕巧地躍過腳邊，你可以盡情的撓牠癢。路上總是有很多街頭藝人，有演奏傳統樂器的老人，也有一邊拉奏小提琴，旁邊停著一台嬰兒推車的母親。他們總是那麼努力生活的樣子，看起來很快樂。午後頭頂的陽光會把空氣曬得乾燥，所以每天都要去超市買一點五公升的飲料，然後一個下午就喝完。晚上打開房間的窗戶便能聽到街角餐酒館傳來的音樂歡聲及杯盤碰撞的聲音，各色燈光明爍。那簡直是一段太過美好的日子，像一塊閃著光澤的綠松石。後來便一直試圖藉由電影，召喚那段如夢的往事。

《青澀夏日》是Netflix在7月剛上架的土耳其電影，故事發生在1997年，同樣座落在愛琴海畔的小鎮博德魯姆（Bodrum）。博德魯姆是知名的避暑勝地，正值青春年少的主角丹尼斯（Deniz，「大海」之意）與家人一同來到博德魯姆度過暑假。在那裡，丹尼斯與小時候的暗戀對象艾絲樂（Aslı，「真實」之意）重逢。丹尼斯是個小時候身形矮矮胖胖，但長大之後愛上游泳，並隨之抽高變瘦的男孩。艾絲樂是他的初戀，是他整個夏天的追尋。但艾絲樂覺得談戀愛很傻，過一會就忘了，就算她不忘，對方說不定也想忘。艾絲樂如此灑脫又捉糢不定，讓丹尼斯只能看著，不敢真正追求她。

沉默寡言的丹尼斯不太有自信，總是在游泳池裡游泳，來回一趟又一趟。有一次他與姊姊以及一群朋友一起到峭壁跳水，其中包含艾絲樂。峭壁之高讓眾人心生膽怯，連看似陽光勇敢的艾絲樂都害怕這高度。丹尼斯逞了一時威風，率先從峭壁上往下跳入海中。從游泳池到大海，象徵了長大前與長大後，兩個不同的世界。游泳池是個備受保護、模擬的空間，是虛假的海。還沒成長到足夠與風浪抗衡之前，可以先在風平浪靜的在游泳池裡試試水溫，清澈見底，平穩又安全；然而廣袤的海洋是個充滿未知、危險的場域。湛藍的海水太過誘人，讓丹尼斯禁不住誘惑縱身躍入，卻忘了那片湛藍底下是不可見得的黑，是成人世界的深不可測。還沒真正準備好長大的丹尼斯也因為如此被尖銳的礁石割傷，大海帶給他的傷痕是一次銳利的成長痛。後來在丹尼斯被混混欺負嘲笑時，他的姊姊出面替他解圍，趕走那些混混。而丹尼斯無助地哭了，有血從那道傷口汩汩流出，不斷提醒他，你還只是個無措的孩子，你還沒長大。

除了從空間（游泳池／海）、身體（傷口）、週遭角色的背景事件（丹尼斯的姊姊與艾絲樂在度假期間等待大學考試放榜）等處佈下有關成長這一命題的線索之外，導演也透過丹尼斯的習慣動作設下隱喻。丹尼斯在片中總會隨手將手邊的物品堆疊起來，像是餐桌上的方糖、床頭櫃上的碎木片、陽台的曬衣夾等，丹尼斯總會小心翼翼將這些物品構築成形，彷彿也透過這個小動作摸索著建構自我的方式。

後來丹尼斯遇見了布拉克（Burak，「閃電」之意），人如其名，帥氣瀟灑又神秘的布拉克像閃電一樣降落在丹尼斯的生活裡，成為他的好朋友，卻也順道帶走他的初戀。當艾絲樂與布拉克越走越近，丹尼斯卻只是在一旁孤單地看著，不知該如何是好。當艾絲樂大學落榜，為了替艾絲樂打氣，布拉克開車載著她與丹尼斯到深夜的沙灘。在那裡布拉克向他們坦誠自己過往的哀傷，激勵艾絲樂向前看。布拉克拉了艾絲樂一把，成為她的支柱，像是布拉克帶著艾絲樂成長了。而丹尼斯只能將沙灘上的枯枝疊成一隻象徵純真與脆弱的鹿。他還沒準備好長大。

長大這件事讓丹尼斯一路跌撞受傷、失去心愛的人，長大好像不再那麼令人憧憬。丹尼斯的父親將一切看在眼裡，告訴他，其實你可以不用急著長大。丹尼斯這才曉得，要傾聽自己的心聲，與自己對話，等到自己可以好好的獨處，誠實面對所有感受，那麼便是長大的時候。丹尼斯開始變得自信，他的傷口結痂癒合、曬傷的皮膚也開始脫皮，他這才終於踏出成長的第一步，可以成為嶄新的自己了。丹尼斯開始與其他女孩約會，享受這個美好的夏天。在一次泡泡派對上，丹尼斯目睹了布拉克出軌，他衝上前去揍了布拉克一頓（這一段拍得滿有趣的，原本代表愉快氣氛的泡沫瞬間轉化意義，成為冷肅的雪景），他第一次表現出了真實的自己，為自己勇敢豁了出去。看到終於變得誠實的丹尼斯，布拉克也露出會心的微笑。

電影最後，丹尼斯與艾絲樂又來到當初跳水的峭壁。他們相視而笑，跳入海中。他們終於都戰勝自己的恐懼，不再只是假裝。他們都已經真正地成長了。蔚藍的海水環抱他們，在閃耀的陽光之下，他們接吻，然後丹尼斯對艾絲樂說，我不想忘記。這段青澀的夏日時光，還有讓他成長的初戀，他不想忘記，如此真誠地。丹尼斯終於從游泳池走向「大海（Deniz）」，艾絲樂也真實地面對挫折與恐懼，然後跨越它。成長是一條滿佈荊棘、崎嶇的路，但或許只要我們看清楚自己是誰，便能越過一路風雨跌傷。然後我們銘記所有好與壞，好好地長大。

客觀來說，《青澀夏日》並不完美，有好多地方需要改進，角色性格的轉折也缺乏更多鋪陳，但我卻很難真的批評它——因為我好像也一瞬間回到那個愛琴海邊的國度，海風吹皺頭髮，頭頂的陽光熾焰，曬得我的心與靈魂都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