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體而言,這次的關渡電影節是一次頗為平庸的影展經驗:佳作稀缺,拙作百花齊放。「拙」字意味著許多,譬如笨拙台詞、粗糙鏡頭、草率的故事架構等技術性失誤,或者一眼可辨之靠攏「類型」的膩味仿製;但我認為,更關鍵在於這些電影缺少能量,無法藉由重視爆發力和集約度的短片形式,推撐出創作者的格局。
過去幾年我觀看高雄電影節的國際短片競賽,在每組短片中都能發現令我驚喜的作品,於此提及,只是設法定義我對佳作的標準。首先,我必須看見年輕拍片者的野心與別緻新意,他們的向內透視,以及對於世界的怪異想法。例如 2019 年瑞士導演 Lasse Linder 的〈All Cats Are Grey in the Dark〉,述說一名男子如何愛貓成癡,冷淡的影像筆觸透出絲絲親密;或者台灣導演林倩伃〈墜落的聲音〉,運用攝影上的色彩學,精確而又詩意地表達橘農的人生困境。其次,一部短片應是凝鍊的,盡量單純化時間的進程,和人物、場所的使用,讓故事簡潔流暢地運作。例如台藝學生導演李佳芮的〈拉格朗日什麼辦法〉,心無旁鶩地鋪陳兩個逃學男孩的公路之旅;2016 年希臘導演 Syni Pappa 的〈The National Garden〉,整部片高潮迭起的劇情就發生在一個公園裡的化裝舞會。
The National Garden, 2016
屬於短片的一種最普遍缺點就是「想要說太多」 ── 我想,可以從這裡切入我對於關渡電影節所映短片的批判觀察。因為剛好身為記錄映後座談的工作小組,我得知了〈碎夢之城〉和〈無地之主〉兩片的劇本原初構想都更加宏大,擁有長片的篇幅和倍增的角色,於是結果就是失效的,但各有不同的敗筆。〈碎夢之城〉在於人物關係處理上的硬傷,以及躁進的故事發展;〈無地之主〉則是敘事上過度模糊,難以理解電影的時序與主軸 ── 這個問題也出現在東藝大單元的兩部作品〈夜之音〉和〈若妳還在〉,我無法分辨事件真貌和記憶景象。不清楚人物究竟背負著什麼、又在感受著什麼,觀眾是斷不可能投身其中的。
當然,短片也可以帶來複雜的敘事,只是吃力不討好,就算挑戰成功,我的觀後直覺也經常僅有「四平八穩」一句評價。關於解殖後衰老日常的〈窩卡〉,和預言香港流亡青年未來的〈夏雪將至〉,就是這樣的作品,很恰巧地皆屬家庭題材並使用黑白攝影。我認為它們都具備一定的深度,兩位導演擁有關懷當前社會的思量之眼,以及構築細節的耐心。〈窩卡〉油菜花的隱喻、〈夏雪將至〉最後一幕的炎夏寒冬,令我印象深刻,某些瞬間可以說是極為美麗的,但往往又被過多的獨白打斷。依賴台詞特別是〈夏雪將至〉的致命傷,如果背景和情感狀態都需要用語言說明解釋,那麼還是不要拍電影了寫文案吧。
台詞毛病也出現在〈無瑕〉之中,但相對來說不嚴重,主要是老師一角有過於樣板的問題,主角群學生的台詞風格和節奏我認為是掌握得恰如其分的,沉穩篤定的鏡頭也讓這部短片稍稍透出我前述所言的佳作要點 ── 即拍片者的膽識,可惜落入了校園犯罪電影的窠臼,主角最後上台接受表揚的段落甚至讓我無接縫聯想到《返校》。而片中重要的「焚燒」意象也欠缺深入處理,反而比較是視覺上的耽美,若非導演在映後做出詮釋,很難與片名明示的主題產生聯繫。不過,以戲劇張力而言本片仍是最為強烈的。另一部處於光譜彼端的〈最後一日〉,則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以一鏡到底的手法,淡淡述說一個要去外地打工的男子,與一個從事性工作的女子告別。乍看相當陽春,這部電影卻是如今我回想起來餘韻最多的:他們仍舊地相處,卻無一刻不在挽留對方。直到最後,似乎都還在等待和尋覓彼此,可是分離本身,恆常是如此寂靜且短暫。
〈末路,小島,戀人〉以及〈巴基之詩〉都是將本有獨特風味的材料煮成一鍋壞粥的典例,但壞法不同。前者因為視角的支離破碎、情緒動線的雜亂無章,讓舞台劇式的場景設計變得毫無意義;後者則是「詩不足以興觀群怨」,在異地打拼謀生的主角因為偶遇一首故鄉的詩歌轉變生活態度,詩本身的呈現上過於單薄,和思歸情懷的連結極為脆弱。至於〈無家女孩〉或〈迷途〉這類的作品,就不會有上述兩部的趣味點,因為母親販毒被捕而暫時被遺棄的女孩、遭到丈夫長期家暴而試圖攜子逃家的越南女子,它們都取徑大眾熟悉的弱勢者議題,儘管顯得無聊,但在劇情片的格式下操作起來十分安全。〈雨水直接打進眼睛〉引自葉青之詩,但內容與詩的關聯性令我匪夷所思;口感酸甜的青春散文記事毫無驚喜點,誰愛誰誰先愛誰的難免有些厭煩。不過映後導演談到以夜市射氣球攤為重要場景的意義:引出人物的競爭關係、製造情緒緊繃點,頗有意思。
而本次觀看的紀錄片則屬〈漪〉和〈盲點〉較值得一提,受訪者的生命韌性讓我感動,拍攝者真誠且柔軟的眼光也讓電影中的事物自然流動。〈盲點〉更是狹縫見光地試圖討論一個巨大命題:「盲」不僅是生理上的缺陷也是社會的偏見,連帶反思影像能否代指真實,以及觀看行為的習慣性謬誤。可惜這部片的表現手法顯然是不高明的,因此給我一種嘗以鋼杯裝下湖泊的感覺。〈曹大哥的休息站〉則彷彿中老男子日常散策,其中一幕盈滿雷射彩燈的房間,靜靜發酵著身而為人到達某個停損點會流露出的一種孤寂。電影在此十分迷人,但整體而言仍略顯草稿,不似〈漪〉那樣嚴謹完整。
接著,我想來談談幾部我認為不錯的作品 ── 關渡電影節的零星甜頭。第一部是香港浸會大學單元的〈晚安〉,導演在題材發想與拍攝形式的選用上非常有自覺,儘管可能會招來過於自溺的批評,但其實它是一場堅定的抒情,同時是練習自癒的內在寫實 ── 這是動畫片〈水中的女孩〉與閉幕長片《蛾之光》皆擁有的特質。〈晚安〉是四個年輕人的深夜獨白,空間調度、影音節奏的掌握皆相當精準,從第一、第二人滔滔不絕的定格畫面,至第三人的絕對沉默,第四人的鏡頭始具有能動性,並且聲音逸離了說話主體。一弛一放之間,電影安靜地悲鳴。導演在映後說明最後為何加入煙火爆炸的音效、卻沒有拍攝煙火畫面的原因:「對於香港的年輕人來說,很多美麗、美好的事物是注定看不到的。」所以他們想像、回憶、哭泣。後來與同學討論,發現這次影展所選映的香港作品確實都十分憂傷,充滿苦澀與灰暗的意念,這與他們身處的政治環境必然相關。
第二部〈水中的女孩〉則是我非常喜愛的一部意識流短片,描述一個女孩在修補壁癌的過程中,陷入昔日戀情的悵惘。精緻的意象、隱喻性質強烈的轉場,使感觸紛沓而至:乍看輕柔的帆船幻化為鋒利刀片,割開身體的不設防處,那是漫漶思緒的危險;一種舊傷的微痛令你時而昏厥,記憶的濕氣同時滋潤與腐壞你的生活。第三部〈奇大無比〉似乎是影展唯一的實驗電影,我並不真能理解只是著迷於它的泛藍雜訊。我想那個謎樣的奇大無比的事物,也許接近法國文學家莒哈絲「Ravissement」(劫)的概念,它讓你永遠地、不可逆地留存在某個當場,反覆經驗一份浩瀚的失去,直到自我本身成為一黑洞式的刮痕。陰暗的斗室,窗簾自動敞開,一頭鯨緩緩游過城鎮 ── 不知為何,這個片刻無比讓我心碎。
《蛾之光》即是對這樣的一種「劫」,運用故事性的方法詮釋。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名舞者的尋思之途,她如何遺失與被遺失、在沉默的水底修練,啟程而又回歸,最終如蛾向死而生。觀看過程中其實我是相當迷惘的,因為敘事上的模糊以及過度注重意境的處理,導致我難以找到一個口隙,進入那個寂美的世界。然而,《蛾之光》留給我的感受是悠緩且深沉的,我能夠回頭細品電影的每一寸幽暗,於是我會說,這是一部好的電影。
蛾之光 Light of a Burning Moth, 2020
最後總結我對本屆關渡電影節的看法。本文前段採取一種較為嚴厲的評論姿態,是因為關渡電影節乃台灣學生製片的重要舞台,我必須給未來也有機會執行拍片工作的自己一些警惕。它們絕對不是糟糕、惡劣的作品,其實每一部都看得出拍攝團隊的用心投入,只是總有偏誤或不足之處,我希望訓練自己有能力明確指出這些問題,在往後思慮創作時能更加謹慎和周延。而後段處理正面評價的部分,雖然這些電影不是我所謂的「理想型短片」,畢竟這涉及個人品味,但它們的美麗值得認真書寫。此番影展體驗雖不甚精彩,但所謂佳作本就非沿路可見。拾獲好電影如同奇遇,而影展的意義就是持續去成立那份奇遇。
(附註:若論及理想型,其實觀摩單元的〈雄雞卡克〉即是,它瘋狂的想像力和幽默感實在令我觀之痛快、憶之過癮,但我並沒有在本屆關渡電影節觀看,而是在兩年前的雄影高雄拍首映,因此未納入文中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