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說那就是忘記:《未來海岸》與《失戀男人旅行日記》的淹流之境|潺時.寒露

2021/10/0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寒露三候:鴻鴈來賓,雀入大水為蛤,菊有黃華。

I Travel Because I Have To, I Come Back Because I Love You, 2009
男人說,他要像從懸崖上跳海那樣,跳入生活。另一個男人說,他要尋找一片沒有水的海灘。
今年在台北電影節的「焦點影人:凱里.阿努茲 Karim AÏNOUZ」專題,看了這位巴西導演的兩部作品《未來海岸》(Futuro Beach, 2014)與《失戀男人旅行日記》(I Travel Because I Have To, I Come Back Because I Love You, 2009),深受那寂寞的航線所牽引。「旅行出於必要,返家因為愛你。」兩部電影的情感離心力,將這個句子散開又重合:旅行出於愛你,不返家,因為仍愛著你。《未來海岸》的海灘救生員經常邂逅死亡,他追隨戀人來到德國,卻幾乎滅頂於柏林蒼白的冷風中;《失戀男人旅行日記》的地質學家,沿著預備開鑿運河的位址,盤桓於荒脊村鎮,一一檢視地表與內心的斷層痕跡。村上春樹在《人造衛星情人》寫道:「難道這個星球是以人們的孤寂為營養而旋轉的嗎?」踽踽獨行的日與夜,他們彷彿被拋上太空,失重亦遺失尺度與邊界,將軀體蜷縮成一顆卵石,在思緒洪流的搬運中黯然無語。自從向著虛幻啟程,便沒有墜入實存的一刻。
我曾說,我喜歡某部電影是因為它對我來說是雋永的,那就像一台始終能帶你離地的滑翔翼,或一方恆久冰涼的泳池,包覆你的每一吋聲息與觸感。《未來海岸》的昏昧風景,如一隻鯨拖著我湛藍的睡夢,如垂降的擁抱,收攏徬徨之人的紊亂足印,將其化入潮汐的緩靜漲退。暮色,霓燈,暗惘的房間,一種背離的姿態拉扯出電影裡所有絕望笑意。救生員有時候會想,也許下一次溺死的是自己,然而依偎水而活的人,只有陸塊能讓他擱淺。劫後餘生的德國騎士,因為痛失摯愛的悲傷容顏而顯得性感,他跨坐重機馳騁公路,他會載上救生員不告而別、煎一盤忘記放鹽的炒蛋、播一首歌一塊兒跳舞然後做愛。「你何不留下呢?」德國人問。「我無法離開大海。」救生員說,「若是我留下來,會變成什麼呢?」他沒有回家,而是在水族館找到一份潛水夫的工作,在魚群環繞之下擦拭玻璃。他游過建築物的頂與底,沒有看見遠渡而來的親人正注視著他。
Futuro Beach, 2014
蝕心。也許正是那些情感的傷亡瞬間穿鑿了我們人生的深度。《未來海岸》以留白手法處理這樣的刺痛、怨懟以及相視無言,讓它們融入風與浪、噪音與寒霧、夢境與暗夜,擴延出一片淹流之境 ── 身在其中,漂泊即歸屬。同樣地,《失戀男人旅行日記》的地質學家被扣留於茫茫然的遙路,無枝可依,亦無根可生。他不斷交替著觀察世界與審視自身的眼光,拖行一條不可復返的軌跡;意識到美好昔日再無可能重現的當下,唱一首哀悼逝去愛情的即興輓歌。
「我很想說那是記得,可是那就叫做忘記。」詩人夏宇如此寫道。男人展開這段放逐之旅,為了遺忘已經分手的戀人,卻在腦海中將對方刻鏤得更加牢固與清晰。他看見路人小女孩「擁有像她一樣的蜂蜜眼睛」,於是快快把車開走;他探勘岩層同時採集野生花朵,因為「她是植物學家,她讓我愛上植物,就像愛上石頭一樣」,處處是令人抽痛的線索。男人抱怨一成不變的景色、荒蕪的小鎮和差勁的飲食品質,但「其實我只是受不了自己」── 受不了持續背負著回憶的自己。燈火闌珊,男人試圖不去回首,駛過懊悔,駛過苦楚,駛過人叢裡盛放的寂寞;其實釋懷不見得必須忘卻,或許坦誠面對心中無法割捨的依戀,才可能真正淡然處之。
《失戀男人旅行日記》雜揉行車紀錄器般的影像、街頭速寫與第一人稱獨白,穿插靜照與動態畫面,低劣的錄影品質和碎片化敘事,讓這部偽紀錄片散發強烈的真實感,彷彿真有那麼一個沮喪的地質學家,百無聊賴舉著錄影機介紹探勘成果、汽車旅館、工廠和夜店,隨興訪問遇見的居民、妓女或店舖老闆。它就像陌生人在旅程中塗抹的簡短記事,充滿可疑的分叉與模糊印象,但當你無意間在一節車廂或吧檯末端撿起閱讀,仍然能被行文中某種奇蹟般的一瞥打動。例如地質學家在空地上發現一張床墊,廉價的圖樣填充著稻草,遠處一群牲畜走過乾旱的土壤,他說:「昨夜愛意的污漬,被遺留在烈陽下蒸散。」有時候光是這樣的一瞥就能將原本濃稠的悲傷變得澄澈。我想起自己也曾見過一張暴雨中的床墊,想起我曾說:「理想與現實大多是相互背棄的,如果現實的床在乾燥處,那麼理想的床就在暴雨中。」某個晚上,地質學家帶妓女前往旅館的中途取消了交易,因為她生著一雙過於憂傷的眼神。如果當時他發現了這張床墊,他也許能愛她。他們可以一起睡在上面,漂流在虛構的運河中央。
I Travel Because I Have To, I Come Back Because I Love You, 2009
「放逐是吹散石子的風,放逐是種下陰影。」── 去年看過的一部電影《放逐到詩的盡頭》(Gure oroitzapenak, 2018)引述巴斯克獨立運動作家何塞法(Joseba Sarrionandia Uribelarrea)的詩句。「放逐」意味著疾行與藏匿,一個無終無涯的狀態。《未來海岸》的救生員放逐自我於異鄉城市、縮小的海洋與凍傷耳朵的寒風之中,《失戀男人旅行日記》的地質學家則漫遊於揚起的沙塵和執行完拆遷的廢墟。他們對過往皆懷有一種眷戀卻又必須與之決裂的意識。他們呼喚回不來的愛,將遼闊風景裝入眼角,聽著老派情歌心碎:當 Cristophe 演唱的〈Aline〉深情響起,你幾乎感覺有什麼正刮傷你通紅的面目 ── 季節崩壞,記憶瘡痍。兩部電影經過漫長的跋涉結束在海邊,救生員為恐懼海浪的弟弟找到了一片退潮的泥灘地,地質學家望著站在懸崖上的人影不斷以優美的姿態躍入海中。他們漸漸找到一種力量 ── 將生活歇息於此身的力量:「我不必再藉由藏匿在海面下感到平靜,藉由跳水感到自由⋯⋯我會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其實我多麼害怕這一切。」
地質學家曾經和愛人一起到未來海岸度假。他們是否看見了一台騎過浪緣的摩托車?這座海岸,是陷入留念與追憶的危境,無形之水,自此漫上或隱去,帶離生之痕跡,但總有些什麼是無法被沖蝕而消殞的:一次瞥見,一段樂句,一瞬悸動與隨之而來的冷。當我說我喜歡一部電影,正因為它們是雋永的。
Futuro Beach,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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