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dscape in the Mist, 1988
「已經九月了。」── 這是《千日千夜》的第一句台詞。坐在長椅上的人,眺望著霧中的城鎮。
「你害怕嗎?」「我不害怕。」── 這是《霧中風景》的第一句台詞。一對姊弟的尋父之旅,從這裡開始,也在此結束。
我直覺地就把兩部電影聯想在一塊兒。因為它們都下了一場雪,在了無生氣的末世景致裡;它們都蒼白、安靜、朦朧,懸著一顆疲倦的心,作輕淺呢喃狀。距離我上一次觀看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的電影,已經過了三年又六個月,我始終記得那日我搭上一輛無比擁擠的車,它開得很慢,我整路焦急,以為自己要趕不上《永遠的一天》了。彷彿有一艘名為永恆的船,靜靜停泊在漆黑的戲院裡,等著我鬆開繫繩、乘舟漂流,然後得以看見:絲絲光絮自黑暗滲出、冰冷的海浪拍濕衣襬、神情落寞的樂隊行經蕭瑟街頭、結了霜的窗框發出亂石河床式的荒寒哭泣 ── 我看見的,正是霧中風景。它晃搖著,漫漶弛放,像藥草那樣敷著旅人帶傷的呼息。我瞇起眼,不敢打燈,夢也許會被刺穿,但睡意仍舊濃烈,為了讓自己身處世界的裡面而不是上面。
而今,觀看《霧中風景》讓我晴朗的週末午後變得愁雲慘霧。那樣的美與殘酷與孤寂,足以揉碎我的存在,忘卻一生看過的所有鈴鐺色月亮。我想起離開我的那三年又六個月,它們去哪兒了?宛如沙自指縫流失,霜花在晨光中凋萎,在這段時間裡,我似乎變成一個經常在夜晚走失的人。我暫離了某個我歸屬的現實人生,轉而潛入光影謎局:是,我走去看電影 ── 我走向電影,抵達它,像攀進一座閣樓,推開斜窗,或者赤腳踩上露台,在邊緣垂釣枯葉。我記得某些葉子置於掌心時的易碎觸感,多麼哀傷令我永誌難忘:某些燈,溫柔熄滅了自身,某些鐵軌,就那樣沒有盡頭地延伸。《霧中風景》以嚴謹的工法堆疊這類物事,帶著一種憑弔手勢,如同為死者闔上眼皮,再低吟一首那人或許還能聽見的送葬曲。
我其實從未看著一個人在我面前死去。《霧中風景》並沒有人死,死的是一匹馬:入夜的清冷大街,一名出逃的新娘被捉回派對上,而那氣若游絲的馬被拖過雪地,兩個孩子望著牠僵固為屍;不遠處的屋子再度傳出歡欣音樂,他們忍不住痛哭,好像再也快樂不起來。《霧中風景》述說一對離家出走的姊弟、從希臘前往德國尋找父親的長途跋涉,他們撞見醜惡的現實,卻也彷彿陷入一場迷霧幻夢:破敗的重工業郊區猶如大朵大朵的頹喪烏雲,火車橘紅的夜視吃掉旅人呼出的煙,不曾投遞的細語信箋輾轉為浪途獨白。騎摩托車的男人送了他們一程,一段溫柔的緣分,他大喊:「是海!」然後他們跟隨小提琴和手風琴的樂聲,穿越公路來到海岸。一群流浪藝人拖著幽魂似的背影,走向沙灘邊陲,彷彿要把一切記憶都遺忘在那兒。「你們好像全然不在意時間過了多久。」因為時間是持續撫上腳踝的寒浪,而生命是一場模仿海鷗飛行樣貌的表演。他們不跳舞,只是跑著,追著,沉默互望,徒勞地挽留早已化為殘影的事物。
安哲羅普洛斯的海,也許是世界上最憂傷的海。苦雨匯流之地,人們就像鯨豚一樣擱淺在那兒,凍傷了心肺集體自盡。每當我感到生活顏色盡失,總是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海,那麼適合沉淪與默禱。電影中的姊弟,在岸邊聆聽陌生人訴說歷史的斷簡殘篇,收拾自己的破碎的心;一隻上帝之手浮出港口,它似乎居住過最黝暗的海床,卻失去了指示方向的能力。「我會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嗎?」他們跳上火車一路往北,睡在車廂與車廂之間,不斷被當作無用的包袱扔下月台,卻始終沒有放棄追隨缺席父親的恍惚身影。「聽見身後響起腳步聲,以為是你,轉頭卻什麼人也沒有⋯⋯ 那一刻,我覺得好孤單。」思念讓他們變成了會因為回眸而墜入深淵的人。他們受困警局時,外面下起雪來,眾人像從沒見過雪那樣,站在窗前愣愣地看,最後他們都來到街上,仰望雪花緩緩飄落 ── 偶爾,我覺得我就是這樣看電影的。不是走進某個室內,而是走到外面;不是直盯,而是舉目 ── 佇立在一片曠寂之中,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等待什麼。在一個荒涼的小鎮,他們撿到一段廢棄膠片,上面除了霧藍色塊,什麼也沒有。「沒看見嗎?遠方某處,濃霧之中,有一棵樹⋯⋯」沿著海岸,沿著濕滑泥濘的道路、嘶啞的搖籃曲、黑色的河水與霧中景象的線索,他們終將看見一個可以奔向與擁抱的對象。
現在,我思索的,是霧。霧遮蓋了真實的景物嗎?或者,那只是景物在特定時刻裡發酵出的另一種真實,它包覆、消融探訪者的清晰輪廓,將其隱匿於自身。於是,尋找霧中風景的人成為了風景的一部份,成為膠片上我們暈染虛構的他方。同時,霧保護了幻視與遐想,觀看濃霧本身,也就是觀看風景成形之前的狀態:唯有你能夠看見的一種狀態。「剛開始,只有一片黑暗。」當我鑽進電影放映室,那裡是什麼也沒有的,直到第一道光打亮銀幕,然後有海,有山,有河流,有生命。「它既無關鄉愁,也並非自我的回溯,這是一個孩子的創世紀。」── 安哲羅普洛斯如此定義《霧中風景》。電影啟動了,然後有詩,有音樂,有走走停停的形單影隻。萬物衰滅,史詩塵封,天眼大闔,灰雨罩頂。這部電影是初心者在永無休止的追尋中,那寂寞而堅定的存在。
已經九月了,你害怕嗎。你害怕時間逝去,害怕無法從霧藍色塊中認出一棵樹嗎?至少我收藏了那些落葉,引領我一步步深入,湖水的心臟、花園的謎底、夜的盡頭。電影的最後,探照燈盤旋光束,將邊境照得忽明忽滅。名為永恆的船靜靜停泊於孩童雙眼,我們一同凝望著世界的彼端,並不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