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精確度:《午後七點零七分》|潺時.秋分 #2

2021/09/2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初見尚 - 皮耶.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是在電影《斷了氣》裡。他飾演一名接受珍.西寶(Jean Seberg)訪問的知名作家,回答自己最大的野心是:「成為不朽,然後死去。」
Melville in "Breathless"
他死了。而在他冥誕一百周年,人們依然醉心於他電影中優雅沉默的厄夜,輕按臂彎上不存在的槍傷。如果你去搜尋他的樣貌,會看見一副墨鏡和一隻貓。儘管梅爾維爾並非如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那樣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祕導演,但自帶一股冷硬謎樣的氣場,就像城市邊緣的獨行俠、荒野中的孤狼、叢林深處的老虎 ── 舉手如濃霧,投足若暗影,可當牠們睜著一雙狩獵的眼神現形,總是令人屏息。
我對梅爾維爾的認識,就是從一份天性使然的沉默開始。一種等待事物臨至的安靜,一種盡在不言的生存法則,屬於摸清命運底細的預知者。他們並非不死,而是死亡完整地鑲嵌於他們的人生。梅爾維爾作為一個熱愛美國黑幫類型片的影迷,以一生的工事開創出獨特的法式黑色經典,精湛的藝術風格、慢節奏敘事,與眾多電影所建構的世界高度互文,並汲取東方哲學概念提升層次。譬如《紅圈》(Le Cercle Rouge,1970)開場引述釋迦牟尼之語,關於不期而遇的注定性;而《午後七點零七分》(Le Samouraï, 1967)則賦予片中的殺手日本武士的形象 ──「沒有人比武士更加孤獨了。」佩刀或者藏槍,他們以凶器之姿行走,用決鬥界定過去和未來;與此同時,保持身心的專注與平衡,以利行動的精確度。
我想描述的,就是《午後七點零七分》的精確度。無論從運鏡或動作設計的角度來看,這部梅爾維爾的代表作皆展露出如擊劍般的流暢和優美,且極具攻勢,乍看無所做為,實則緊攫觀者目光。故事從一場俱樂部的謀殺開始,受雇於人的殺手儘管編造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依然被警方窮追不捨;而另一邊,雇主擔心自己遭到出賣,也對殺手展開滅口的計畫 ── 典型的犯罪電影劇情,在梅爾維爾簡潔銳利的影像敘事下,變得張力十足。首先,最值得注意的便是電影對於「執行動作」本身投以全面的關注:人物行為的細節、順序、慣例,他們在空間中迅速確實的移動,以及意識到該空間的方式。例如殺手偷了車子以後,前往一座車庫讓合作夥伴協助更換車牌、領取槍枝,電影完整呈現了這個象徵殺戮前奏曲的過程,並無省略;或者警方潛入殺手家中安裝竊聽器,他們如何謹慎尋找定點,又如何將一切恢復原狀避免被察覺,鏡頭清清楚楚地描繪,鉅細靡遺卻無一贅字。這些動作構築事件的發生和經過,也放出了提示人物心理變化的線索。相對地,三起「謀殺」作為電影的高潮點,卻使用了快進和模糊處理,沒有死者特寫,甚至看不見誰開了槍。在你尚未反應過來之時,死亡已經轟然駕臨,隨後的每個瞬間,都是那個驚駭的重複。
這種斷裂,是時間的收縮與崩塌之處,也是虛構的致幻劑所能引發的最強藥效。我們在此知曉了某種結果,卻立刻對它產生懷疑,因為我們似乎更信任結果以外的、另一次懸而未決。於是,比起確鑿無疑的「處決」,我對活人那種預備死亡的姿態,還有另一次謀殺未遂更感興趣。這幕戲是這樣的:殺手與中間人在鐵路上方的一座天橋碰面收尾款,中間人接受雇主的滅口指示,意圖殺害殺手,但失敗了,只讓子彈擦傷他的手臂,中間人隨即往反方向奔逃。乍看僅是一段過場,卻擁有難以言喻的份量。先談談精彩的鏡頭調度,攝影機先是擺在中間人的背後,從他的視角觀看殺手遠遠地從橋另一端走來,在此已揭示他內心正醞釀著某個想法。然後交錯兩人的面部特寫進行一小段對話,中間人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就充分暗示了必須殺他的原因,隨即開槍。此時,鏡頭忽然移至隔鄰過道,模擬高速行駛的火車,視線受交叉的鋼鐵條阻擋,但仍可以目睹兩人搏鬥的身影 ── 觀眾就好像車窗邊的乘客,被一樁不知前因後果的意外吸引注意,既疏遠,卻又感到暈眩和訝異。而在劇情意義上,這場無人死亡的失敗交易,代表著殺手和雇主的決裂,間接導致了其後雙雙死亡的結局。
同樣精確運用影像語言的橋段,便是「警局訊問」與「地鐵逃逸」的對照。第一場謀殺發生當晚的漫漫長夜,警長透過嚴密的調查和推理,逐漸鎖定嫌疑犯。在這個過程中,鏡頭從這個門穿梭到那個門,經過無數個大大小小、密不透風房間,宛如迷宮一般,象徵著法律所布下的縱橫陷阱,任何有一丁點可疑的人,絕無法輕易找到離開的路徑。而地鐵網絡則是殺手甩開警方跟蹤的管道,這是他熟悉的領域,他能掌握那些蟻穴般的通道和列車行駛方向,所以就算警方出動大量人力監視,依然讓殺手溜掉了。梅爾維爾頗具耐心地以相當長的篇幅紀錄這些打著暗算的步伐,當電影中的人物致力於掙脫彼此目光,卻總有一個恆在的全知視角,也就是身處故事境外的觀眾。然而,我們真能全知嗎?儘管看見了一切必須看見的,我們依然是後知後覺的 ── 因為角色的沉默,我無法明瞭他們內心縝密思慮與策略,僅僅是被那些順暢銜接的動作扣留於「當下」:充滿變數、不可逆轉的分分秒秒。一個又一個結局,頓狀地發生,而在抵達最後一個之前,沒有未來,只有宿命。
人生在世,死路不只一條。宿命觀是梅爾維爾電影的重要特質:人與人注定的交會,一念生滅 ── 你我終會成為歧路盡頭的一隻亡羊。他將流氓、盜賊和殺手塑造為深沉內斂的靜默者,獨來獨往,呼出冷酷的氣息,只進行最低限度的談話。然而,在沒有情感的世界裡,無情的人一樣有他的險境,有他的脆弱時刻,譬如隻身醒在一方陰暗斗室,吃早餐前先為昨天受的傷換藥。由法國型男演員亞蘭.德倫(Alain Delon)所飾演的殺手,其英俊相貌與反派英雄或浪漫性格的形塑無甚關聯,卻隱隱具有某種高尚氣質,因他能忍受絕對的孤寂,靜候夜晚消逝,白晝冉升;他安於獨處,在死神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梅爾維爾在五十五歲那年死於中風。那時,他正與友人聚餐,聊著下一部電影的計畫。死神果決地扣下板機,而心懷分鏡初稿的梅爾維爾,就像《午後七點零七分》最後一幕的殺手,愕然舉著倒空子彈的手槍 ── 這次,他終於快不過死亡的圍獵。生前,身後,他創造了不朽嗎?我只知道,梅爾維爾對我來說是永遠的電影大師。以孤傲之姿,他精確地執行每一部電影,無聲出擊,鬼祟遁隱,行雲流水的影像運筆留下無窮餘韻。而冷面之人擦肩而過,再度揚長而去,將那些殊死片刻,細細嵌進我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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