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哈拉莎德與蘇丹 By Sani ol-Molk (1814-1866) - http://www.ir-tmca.com/Exhibition/negargari/work1.htm [1], Public Domain,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2631435
作者註:下面這篇原創文歷史非常悠久了(至少是2015年寫的),以前曾經在別的部落格貼過,但部落格平台這種東西經常在倒閉⋯⋯所以我收起來很久了。現在才又想到把它再貼出來。《一千零一夜》的框架故事(宰相之女雪哈拉莎德講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終於讓蘇丹願意再度相信人),跟〈藍鬍子〉大概是我最著迷無法自拔的故事,儘管它們都非常政治不正確(爆),我自己的故事還是通通有它們強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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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眼詩人從他色彩斑斕的夢境中醒來,回到灰濛濛的現實世界。他不耐煩地在僕人的服侍下盥洗更衣,在餐桌旁重重坐下,準備用最快速度把廚子精心準備好的早餐囫圇吞下肚(這個習慣將在二十年後害他噎死),這樣才能在夢境變得朦朧模糊以前,盡可能準確無誤地記錄下來。然而今天他的進食速度不自覺地放慢了,因為他聽見廚房裡傳來僕役們興奮的閒聊與哄笑。
他用剛起床不久的沙啞聲音喊道:「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大新聞,讓你們聊得這麼開心?」
廚子用很感動的聲音回答他,小王子誕生了。
盲眼詩人很想責問廚子,他剛才該不會就是一邊閒聊一邊煮飯吧?這樣衛生嗎?但仔細想想,他從來也沒認真品嚐過廚子煮的任何一道菜,他有什麼資格責備這個,而且實際上廚子的薪水並不是他付的,他、廚子或僕人都一樣,他們都靠國王恩賜的津貼養活。
不過這其實不是重點。盲眼詩人失去食慾,站起來走進他的書房,卻遲遲沒有把他的速記員叫進來,開始口述今天的詩。他坐著,像個發燒的病弱老人一直發著抖,花了很長時間去分辨自己到底被多少種情緒夾擊。
他想起自己還並非盲眼也不是詩人的時代。那時他還很年輕,很容易就自覺絕望至極,但同時卻也隱約知道,他還沒真正到盡頭。
那時候他就立志要成為詩人了,只是他沒搞懂,沒有人會因為做了寫詩以外的事情而變成詩人。他以為他必須去做一千件其他的事情才能達到那個終點,所以他做了四五件寫詩以外的蠢事,結果發現自己欠了一屁股債,染上了糟糕的癮頭,晚上老是睡不著,白天醒不過來,腦袋裡沒有一句話飛得起來,更不要說是一首詩了。
幸好,在這個允許慾望流竄的城邦裡,不太挑剔的人總有辦法生存。他迷迷糊糊地開始陪男人睡覺換錢。一開始只是換點可以撐過明天的小錢。後來被人打了一頓,被撿到某個地方療傷,然後繼續跟男人睡覺換錢,只是吃飯睡覺的地方變好了,有人負責控制他的癮頭,來睡他的男人通常也比較文雅一些。這個變化聽起來莫名其妙,但他當時一片渾沌的腦袋就只能理解到這裡。現在他當然明白,他八成是愚蠢地踩進別人的地盤,雖然被教訓了一頓,但也因此得到「賞識」,被收到某個高級人肉大盤商旗下工作了。
那時候國王還不是國王,只是有著陰暗眼神的王子。作為排行最末的庶子,為他安排好的人生劇本是入贅相鄰的城邦,然而他毫不避諱地過著放浪形骸的生活,沒有人相信那婚約還有可能履行。還不是詩人的詩人,知道這個客人必須好好伺候,然而麻煩的是,接了四五回以後他就知道,無論怎麼伺候,這個客人還是覺得不好,眼神依舊陰暗。詩人覺得他已經把職業道德發揮到極致,學過的招式都已用盡,他也沒輒了。王子卻還是繼續上門,詩人每次都很希望自己有這個能耐與資格拒絕他。
有一回,可能是他的管理者一時不慎(或者根本就是故意?),讓他嗑了太多糟糕玩意,終於對王子出言不遜。「怎麼玩你都不開心啊,到底為什麼要繼續找我?」他覺得這句話像雲朵一樣,一片片地飄出他的嘴巴。王子從鼻子裡哼出一個並不愉快的笑聲,就把那些雲朵吹散了。「與你認識的惡魔為伍,總比跟陌生的惡魔廝混來得好。」
「所以我是你認識的惡魔啊。那麼與惡魔做朋友的又是什麼人呢?」
「我沒有說我們是朋友。我們只是相識。」
「對啦,我們只是很認識彼此的身體罷了。」
王子冷冷的眼睛裡,終於冒出一絲像是笑意的東西。
儘管王子這麼說,他們之間還是慢慢發展出某種帶著暖意的感情。王子在他房間裡逗留的時間逐漸拉長。王子告訴他,皇宮其實是個巨大的鬼屋,整個御花園裡處處隱藏著妖魔,所以在這裡長大的他當然應該性情陰鬱,難以取悅。他告訴詩人無數的鬼故事。好比說,多年前有個剛被送進宮裡的小僮僕,總是被其他年長僕人欺凌責打,養成夜晚躲到涼亭裡哭泣的習慣。他的悲傷沒有得到安慰,反而招來覬覦純真靈魂的妖魔,在某天晚上被吞吃到一根骨頭都不剩,只留下了他的哭聲——妖魔們是故意的,他們要讓那聲音誘來更多值得吞吃的善良靈魂。
詩人聽多了這樣的故事,有一天突然頓悟,那根本不是鬼故事,只是王子那顆晦暗的心靈拐彎抹角地訴說他自己的歷史。他終於明白的那天,一邊護理著王子背上的傷口(他小心翼翼鞭打出來的),一邊對王子說:「你知道嗎,我想過了。吃掉小僮僕的那些妖魔,他們遲早會滅亡的。」
「唔。」因為痛楚,王子皺著眉頭發出呻吟,然後才說道:「為什麼?」
「照你說的,宮裡善良的靈魂應該不多吧。而且大家也會口耳相傳,知道那個角落很危險,不能過去。他們總有一天會吃光光所有能吃的靈魂,然後餓肚子死掉。所以你的故事結尾不是『從此以後,小僮僕的哭聲永遠在涼亭裡,為妖魔們誘來更多純潔的靈魂』,而是妖魔到最後都餓死了。」
王子坐起身來,用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盯著詩人看。「你改變了我的故事結尾。可是改得真差。你就只有這點能耐?」
詩人嘆氣。「我只是突然想到嘛,又沒有時間好好琢磨。」
「本來的故事結尾有什麼不好?」
「我喜歡快樂結局。」
「『從此以後,妖魔們永遠幸福快樂地飽餐源源不絕的純潔靈魂。』這就是快樂結局。」
「我不喜歡『這種』快樂結局。」
「男妓心目中的快樂結局是什麼?」
在當時,還不是詩人的詩人覺得這個問題很傷人。他凝視著王子的眼睛,卻看不出來王子只是實話實說,還是刻意要戳痛他。
他憤怒地開始想著,要怎麼把那些扭曲的故事往另一個方向拉扯。他跟那些故事角力得精疲力竭,然後發現,有些句子從故事的殘骸裡飛昇了。他的生活空間裡已經多年沒有紙筆這種東西,這種突如其來的衝動比性慾更不能等,他不得不拿起眉筆(某些角色扮演遊戲裡需要的小玩具)來,把腦袋裡的句子潦草地寫在衛生紙上。
他把他的詩句,還有被他竄改得一片光明的鬼故事都唸給王子聽了。王子對於他的這份用心淡淡地還以一笑,然後繼續想新的花招折磨他,或者讓他折磨,晦暗的眼神依舊不變。終於變成詩人的詩人覺得有點失望——不,其實是相當失望。他又開始有那種過於誇大的絕望感,偶爾甚至讓他躺在床上,好幾天都做不了詩人,因為他覺得他寫的詩都很拙劣,只是讓這個世界多了更多沒人想要的垃圾。
現在的他就會知道,他對於自己期望過多。他無法改變別人的故事。他只能寫自己的詩。
他還沒察覺到自己已經成了王子個人專屬的男妓,這樣的時光就已經驟然結束,結束在一片無法穿透的灰色濃霧之中。
某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非常愕然地意識到,雖然他睜著眼睛,但眼前只有一片灰色濃霧,而且他全身都在痛,有些地方一時感覺不到。旁邊的人在對他說什麼,他都覺得聽不懂——每個字都聽見了,湊起來卻不成意思,只讓他模模糊糊地開始懷疑,他印象中一切平靜的昨天晚上,其實根本不是「昨天」。今天是什麼日子?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好一段日子都是一片混亂——即使他是一個人躺在安靜得讓人毛骨悚然的醫院病房裡,他還是覺得腦袋裡像是有許許多多的人同時在吶喊,他無法思考,無法理解。他不知道這種奇怪的狀態是因為他突然失明,還是因為同時突然被強迫戒掉藥癮。也許兩者都有。
幾乎是過了半年以後,他開始習慣盲人生活,才靠著旁人的隻字片語逐漸拼湊出發生了什麼事。他賠掉一雙眼睛,是因為某種不知該說是太複雜、還是太愚蠢的錯誤政治算計。當然,他不是真正的目標。這個城邦陷入了短暫的混亂期——其實只有兩三個月,不過也足夠死掉許多人,還可以把眼神陰沉的王子,從離王座很遠的位置一路擠到頂端。王子本人是否也出了很大的力氣開路呢?盲眼詩人不知道,但他猜想一定有。
他失去一雙眼睛,得到一棟房子、一份終身津貼跟一群僕人。當然,還有寫詩所需要的一切。他沒有機會再見到王子——這不只是說,因為他瞎了眼睛,所以永遠看不到那個人眼中的陰霾是加深了還是變淡了,而是說與他相熟的王子已然消失,剩下的只有新國王。新國王只負責仁慈地贊助詩人出版賣不出去的詩集,並不曾想過要召見他本人。是誰說的?牛奶好喝就好,何必要見到產乳的乳牛本人?
只有一個問題。詩人並不知道國王覺得他產出的詩集如何。好喝嗎?
一年年過去,這個城邦變得更繁榮。沒有人說新國王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他與相鄰城邦的女領主成婚,兩邊都可以宣稱領地擴大一倍,算是雙贏。盲眼詩人聽到結婚消息時偷偷地笑了,想起多年前那個難伺候的主顧。然而這對新的國王與女王,據說在城邦的街頭散步時,他們會手挽著手。
他不再抗拒別人替他寫好的人生劇本了嗎?盲眼詩人不這麼想。他認識的那個王子堅持自己的故事,不准任何人更動。王子替自己寫了新的故事。然而現在他是國王了,被稱為王子的已經是別人,一個昨天才誕生,幾乎嶄新的純潔靈魂。
他認識的王子已經不存在了,他們共同度過的那一千零一個夜晚早已逝去,至於那些夜裡聽到的鬼故事——盲眼詩人猜想,在他頭髮掉光以前(這個日子不遠了),他大概就會忘記大半吧。
而這未嘗不是好事。
他決定要為新王子的誕生寫一首拍馬屁的爛詩。不會有人知道,這庸俗的玩意是一個前任惡魔秉持無比真摯的心意,寫來送給一個昔日的啜泣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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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很久以後重讀,我有點驚訝,這是我寫的?我真的寫了這個?原來我早就知道這些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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