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初始,宜蘭不下雨
2/10 環島最終日,預計從礁溪上北宜公路,然後切內湖,直接返家。畢竟孩子連續五天擠在機車窄仄椅墊上也辛苦了;因此悠哉起床後,吃過記憶中頭城無名早餐蛋餅(
參此)、給機車加滿油,就道別溫泉小鎮。
起初,穿越北宜公路宜蘭段的九彎十八拐,晴空萬里,由高處望向蘭陽平原和龜山島格外迷人(
參此)。然後碰撞一段雲霧,周身沾滿水珠,看看對向會車而過的騎士多半全套防水紮緊緊,遂也問問小孩:「來穿雨衣吧?」無奈小孩拒絕。
雨中慢速騎行,與斜風細雨並肩,崖壁有枝枒榛莽招搖注目,不知不覺進入新北市,蓊鬱綿延的樹木和山巒持續著。
小孩掛念著返家,但是大人騎車勞頓而瞻前顧後,委實需要精神鬆弛一下,於是我們調整出「如果可以喝雪碧休息一下就會很好。」
很快的,導航裡出現
坪林親水公園似乎為老少咸宜的休閒區,立刻決定暫時停駐在此玩耍,也許逗留幾十分鐘吧。我們騎行路線已接近坪林農會產銷中心,便依照導航指示,往回騎一小段路,再循「
𩻸魚堀溪自行車道」指示牌緩緩彎入巷道,當前方迎來潮濕空氣中一條綠森森優美的小徑,目的地即將到達。——那時候所不知道的是,旅行多次元即將展開,讓一家四口流離在各自的魔幻時空。
人與機車都摔跤了
倏忽,碰撞聲音伴隨畫面在眼前閃過:先生載大兒子之機車與人猛然翻覆。我在後方看見,一邊大喊:「不、要、動!」,一邊騎向人車摔跤處。我載小兒子的機車趨近時,車輪驀地咕溜一下,彷彿穿越結冰湖面上的動感,讓我抓緊機車龍頭、神經繃緊,卻思維通暢:咦?原來是這樣子連人帶車摔跤的。
先生跌坐在柏油路上,包覆左腿膝蓋處的褲子已扯破、有一大片擦傷,此外皆完好,不過他臉上露出比傷口更痛的表情。大兒子則迅速站起來,走到我身旁、沉靜底反問:「媽媽,我的嘴巴流血嗎?」我仔細端詳他,唉,牙齒間浮出薄薄一層血,鮮紅的,下嘴唇似乎咬出一個細微傷口,衣褲也沾染泥巴,幸好手腳無礙;然則我明明白白回答:「沒有,沒有流血,你去拿開水來漱口。一會兒你如果有任何痛痛感覺,一定要告訴媽媽。」
我匆匆拿來礦泉水,簡單沖洗先生的膝蓋傷口後,看見白白脂肪、微微滲血,應該是刮去一層皮了。趕緊用透氣膠帶幫他處理傷口。這個方法是年輕時被機車發燙的排氣管灼傷,去診所敷藥,由一位老醫生那裏學來的。然後,我告訴自己,等一下攙扶他到旁邊歇歇腳、舒緩片刻,一切都會好起來。每一個瞬間,不要無謂的驚慌,只要想著接下來該如何處理即可。從大兒子、先生到歪躺在地的機車,我試圖一一安頓;尤其是極少提重物的我竟然單獨撐起那輛機車,移到路旁水溝蓋上,並且重新立中架穩住它。
沒意料,先生說:「叫救護車。」
我看著坐在柏油路上、始終維持相同姿勢的先生。他說了兩次,叫救護車,我心底猶豫,卻開始撥打119並且依據接線人員的指示,在阡陌上奔走尋找電線桿、回報位置,以及相關資訊。幾乎在兩分鐘內,山林中響起嗚嗚嗚、救護車抵達。救護人員再次處理先生的傷口,並且稍微檢查,認為骨頭應該沒有斷,同時及提前幾日也在此地遇到類似滑倒的傷者。
接著就收拾藥品,讓先生上擔架,進入車廂中。我將隨身背包遞過去,問他還需要什麼嗎?他說去醫院照X光看看有沒有事,晚點回來騎車。彷彿是晃眼消逝的畫面,山林中再度響起嗚嗚嗚之後,巷道裡就剩下我和兩個孩子、兩輛機車和無止盡的天光雲影。
大概十五分鐘吧。從雀躍而寂靜,從相互討論到「你自己看著辦?」,有一種積壓在心底的感覺逐漸浮顯而出,但是我把「它」按捺下去,眼前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一個人的忙碌
沒能夠停下來,繼續從有限行李中翻找尚且潔淨的衣褲,讓大兒子褪換,皮肉上的泥沙,也用濕紙巾一一擦拭,讓他感覺舒適,才繼續調整行李,一輛機車要負擔我和兩個小孩和隨身背包,另一輛機車要負擔行李、雜物。
(原本計劃我先用一輛機車載兩個孩子回家,另一輛機車留給先生晚點來處理)
忙碌之中,我沒有察覺手機不斷震動來電。原來是119接線人員再次確認,以及警察局來電聯繫。正當我試圖從一連串陌生號碼中接起一通不熟悉的來電,警察剛剛開車到來,他仔細地確認現場狀況,問候我和孩子,離去前也留下名片並交代細節。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機車不能單獨留在郊外,必須設法拖到大街上熱鬧處)
再來該想想如何讓人與物件都安全返家?我聯繫保險公司,又上網搜尋道路拖吊,且保持與先生的群組對話。當然,也奢望最偷懶的方法:一通電話向娘家爸媽求助載人、一通電話向擔任貨車司機的堂哥求助載物。畢竟我已經回到新北市、自己的地盤;不過被大兒子否決,他認為「我們可以自己處理嘛。」
天使展開它圓圓的羽翼
幾經周折,聯絡好拖吊車,我讓兩個孩子留在巷道內,自己依照司機指示到北宜公路上來回奔波確認數字里程標誌,用以引導拖吊車抵達。
(如果你恰好看見一個頭髮亂膨膨的女人在北宜公路上奔波,沒錯,那就是)
好容易拖吊車到來了,走出來一個大男孩也似的司機與我討論全部事項,姿態老熟,一面與我討論運送價格,一面安慰兩個等待不耐的孩子。由於孩子原地等待無聊,他竟然允諾開車帶孩子去坪林繞繞,最終安全底將兩輛機車和兩個孩子和我一起送回家。他才二十三歲,已經工作七年有餘,並且有一對甫上幼兒園的雙胞胎;一聽說我們這趟是親子機車環島,他興奮底談起自己擁有三台重機車,光是武嶺就騎車上去過六趟——為了看日出。相較之下,我虛長了近二十歲。
儘管與司機間是一場商業交易,付錢、辦事,然則他款款相待,讓如陀螺旋轉多時的我稍微獲得喘息,價格中亦有價值。
約莫此刻,先生傳來醫院檢查結果:骨折,需要立即開刀、住院。
親子機車環島要收工了嗎?
還記得拖吊車載母子三人返家的畫面。巷道裡有孩童在玩耍,公園涼亭如舊有幾位下棋的男人,抬頭望去暖暖晴天、鳥雀啁啾,藍空之上有幾朵白雲,而手錶時針介於四和五之間。方才的意外就像一場潮濕夢境。
「多麼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全家人一起回來。」大兒子說。我明白他的意念,日後必須再費一些力氣讓他明白,環島旅行和機車意外並不絕對相關。這趟旅程所深刻感動全家人心靈的山海風光,以及全家人用意志力撐過漫長的機車騎行,才是真正的幸福、意義之所由。
實際上,孩子除了摔車瞬間稍加驚訝而進入一種慌亂中的淡定狀態,此外,倆人或蹲或站在坪林荒野之數小時,已逐漸恢復日常樣貌,頑皮,待寵愛。如果大人因為孩子暫且無法同理家庭處境,就指責孩子缺乏同理心,或者要求孩子「懂事點!」可能招致反效果。成長、成熟都是需要時間醞釀的。是以,爸爸在醫院照顧好自己,媽媽也沒有因此冷落了孩子,我試圖以日常態度,在能力範圍內給予倆小滿足,也提醒倆小要互相照顧對方。
似乎所有的故事都需要偶然與巧合來推展情節。正當母子三人彼此看緊對方,分工合作揹著提著扛著大包小包和安全帽、細碎步伐、折騰了一下午,好不容易返抵家門,卻看見:公寓電梯維修中。
媽媽,我口渴了
處理上述繁瑣事項時,我一直惦記著,當我載著小兒子的機車即將彎進循「𩻸魚堀溪自行車道」前,他說過:「媽媽,我口渴。」恰好有一瓶飯店礦泉水被擱置在機車置物架,我要他自己取用,他擺擺手沒辦法,我答應他機車停妥後立即為他開瓶解渴。言猶在耳,意外便發生了。
小兒子六歲,這趟環島旅行的大部分時間,必須以安全扣帶與我相聯繫在一起。我知道他不喜歡,但是安全至上,否則任何一點況狀引起緊急煞車,小小身體將因毫無保護而彈飛。當先生、我、大兒子三人浸潤風景中萬分感動時,他懵懵懂懂,只期待休息時進飯店、吃熱食、逛逛玩具店。
環島中,他不斷不斷不斷跟我說話,或者對空氣唱歌、算數字,喜歡風景時就說「好美」,厭膩風景時也會落下晶瑩淚珠。對六歲的小兒子來說,這趟旅程並不容易。因此他提出「口渴」時,若不是因為兩輛機車正在前後追隨,我一定會滿足他的身理需求、先暫停路邊讓他喝水。
意外瞬息出現,飯店礦泉水全部用來沖洗爸爸的傷口。他試圖幫忙,諸如撿起掉落的安全帽、幫忙拿東西,或者不打擾大人,獨自撿拾樹枝玩耍,尋找哪棵樹上有蜘蛛結網?相對於難纏的孩子,小兒子一直好哺育好教養,因此在停不下來的忙碌中,我一直惦記著有空閒就要幫他買水,不過舉目四望並無商家、販賣機,如此拖延,直到他主動詢問「可以喝水嗎?」也只能將就啜飲我保溫瓶裡充滿咖啡味道的開水。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忙碌不堪的下午,我一直惦記著小兒子口渴、需要喝水。
結束,或者開始
環島最後一日,我以為旅程要結束了。
返家後,給孩子備妥餐食,與先生保持訊息聯絡。開始著手整理滿家屋散落的行李和衣鞋之前,我在家人群組告知一切,娘家爸媽知道消息後,立刻叮囑我去醫院陪伴先生,由他們來接手照料孩子。儘管內心遲疑,我仍舊嘗試和孩子溝通,並且整理隔天開學日所需的一切和換洗衣物,然後送孩子到娘家,再由家人開車載我去萬芳醫院。
天色逐漸暗下來,一段又一段未知的旅程正在展開。
兩個孩子在長輩呵護下吃點心、聽故事,進入夢鄉;而先生自行簽妥麻醉同意書、被推入開刀房。我則摸索著去急診室做PCR核酸檢測,然後半夜一點鐘站在開刀房外等待最後一床手術完成。
數不清的碰撞與分離,生命漂浪在軸線裡尋找座標,萃取成內心的魔幻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