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尚遠》天国はまだ遠い (2016)
本片是在《歡樂時光》(2015)和《睡著也好醒來也罷》(2018)中間發行的短片,片長38分鐘。今年4月和《觸不到的肌膚》一起曾在高雄電影館放映。若要說在這部短片中濱口導演想要實驗什麼,或可以抽象簡述為「透過銀幕召喚出幽靈」。
幽靈做為既念上另一層維度的形體,可以是死者的亡靈,生者的記憶,內心的暗鬼或是想像力,它要讓觀眾看到表面影像的同時又感知到不同層次的意義,它可以具體地鑲嵌在情節的脈絡,也可以成為觀者無法界定的腦內劇場。基本上這幾乎可以用來描述所有電影潛在的可能性(或說電影之所以為電影)。
幽靈的召喚就濱口的作品來說,不管是《觸不到的肌膚》中透過身體所暗示的怪誕,或是《歡樂時光》中許多漫長的臉孔與唸白,並不是什麼前所未有的事物,《天國尚遠》所做的更像是將之具像化,逼使觀眾注視界面本身的存在。
影片開始是一位頹廢的青年看似和高中生女友同居的情景,觀眾很快會發現兩人怪異的狀態。女高中生的妹妹以拍攝紀綠短片為由來採訪青年,觀眾逐漸理解女高中生在多年前已經死去,但透過兩位生者的對話與拍攝,女高中生做為片中敘事者的存在,顯得益發曖昧與可疑。
電影的關鍵場景是一個放在青年身上的長鏡頭,在這鏡頭裏女高中生「附身」在青年身上,像是透過招魂的儀式和妹妹進行對話。先前妹妹看不見姊姊身在現場,但透過「拍攝」「表演」等電影隱喻,姊姊開始從青年身體顯現出來,這裏濱口沒有使用任何特效或配音,只單純以靜止的長鏡頭影像和演員臉孔聲音的變化召喚觀眾的想像力,同時女高中生的形體則可疑地被排除在銀幕和觀眾--也就是妹妹和青年之間的共情機制之外。
近40分鐘的影片裏女高中生的身份至少有三種不同的詮釋轉變,她從最初的女友變成只有青年可以看見的幽靈,最後則是退到青年和妹妹記憶中的形像,失去了具體的存在。但做為電影的敘事者,她也是青年的幻想投射出的人物,甚至也可說是觀眾的投射(一個只有聽覺和視覺卻缺乏觸覺的敘事者,鬼魂做為電影的隱喻)。
然而濱口如此燒腦的維度轉換與疊加並不只是把玩敘事認知的遊戲,而是將這多重的結構回歸到角色的情感本身,敘事和意義的相互加強。我們可以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看到女主角朝子的臉孔,和她一分為二具像在兩個外貌相似男友上的自我認知也有著類似的敘事功能。又或是《偶然與想像》中每一段的扭轉如何召喚出新的意義,相對應的車上、辦公室、落地窗等空間也就成為召喚出幽靈的具像界面。
(2021/10/9)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寝ても覚めても / Asako I & II (2018)
當初上映時有寫過心得和評論,但那時還不太熟悉濱口竜介的題旨和風格,電影也有還沒看明白之處,最近重看後多了點想法,就當做對這次回顧系列的一個總結。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是濱口導演的第一部商業電影,所謂商業電影指的是有拿到電影公司較高額的預算、和明星演員合作、有高概念的題材(小說改編、一男分飾兩角的愛情故事),以及相對傳統的敘事風格與長度。
商業片較緊湊的時程與演員檔期,和過往與素人演員合作,長時間排演的工作方式也有很大的差異,濱口透過時長和排練以發掘情節的細節與臨場感的手法無法再複製,取而代之的是相對封閉緊密的故事與情節架構。
這些體制化造成的限制與挑戰雖然改變了作品的風格,卻沒有改變作者關注的素材與對角色的刻劃,而是改以更具設計感和象徵符號的手法來凝聚電影的戲劇性,如對城市空間有意識的運用,唐田英里佳的臉孔,劇場、攝影等媒材的插入,311地震的政治引用,到最後河流、海洋與自然景觀的對比,都可以看到來自《親密》《觸不到的肌膚》的痕跡。
比如電影放入牛腸茂雄攝影作品的用意現在看來十分明顯,片中兩次展示相片都是從初生嬰兒開始,以雙胞胎女孩併列站著收尾,這個謎語先於麥和亮平的出現,或說這個出生到一分為二的意像,暗示女主角朝子內心對兩個版本的自己已有察覺,兩位相貌酷似的男友則是這分裂的具像化,朝子對他們的愛意都是從這分裂的意像開啟,透過凝視而成形。
這兩個男人既是真實存在的角色,也同時是朝子腦內的幻像。當亮平以實在的生活肌里與人際網絡存在於朝子的生命中,另一位麥則變得越來越虛幻,後段麥的重現幾乎像是一種幻覺的入侵,濱口打破了寫實和幻想的邏輯,以心理幻覺的調度來處理寫實的情節,或可說生活即是內心的投射。
最後朝子和麥的奔逃到分手,完全是一個和過去的自我跨越時間的對話,回程中朝子探望多年前和麥一起時的好友,好友卻已因病癱瘓在床上多年,可以視為象徵性地審視塵封的過去。也可以注意另一位久別重逢的閨蜜,如何在敘事做為將麥從逝去時間中帶回來的代理人而存在,她也是朝子和麥私奔後最後在電話裏向她表達理解與告別的人。
濱口的故事經常是關於角色尋求自我認識並在最後積極行動,這或許是他的電影有著動人力量的原因,他總是讓身限困境的人試著去發現、讓事情發生,這和傳統的英雄敘事不同在於,英雄敘事常淪為逃避現實的幻想,但濱口總在召喚現時當下,不帶有犬儒與嘲諷的性格,也不是去控訴著什麼結構,而是呈現角色身處的限制,同時見證著他們超越的勇氣。
我認為就電影創作者來說這是一個很少見的特質,或許換個角度來說也許太過天真,但就像電影最後朝子和亮平不同調地望著同一條河流,也許他們的未來仍然充滿疑惑,但我們無法質疑朝子從現實奔逃又再回頭的決心,這是濱口從角色提煉出來的力量。
(2021/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