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濱口龍介的《邪惡根本不存在》,你是否也跟我一樣,如同墜入五里霧中?但仔細想想,好像也沒那麼難懂:濱口故技重施,施展他曾使用過的敘事詭計,但這次被翻轉的不只是劇情和角色關係,還有電影所圍繞的概念本身。這是觀賞《邪》的趣味之處,也是考驗審美之處。在不合邏輯的劇情背後,濱口所做的是對文明與野蠻的再思考。
電影前半段像是某種生態保護電影:濱口用低角度的鏡頭仰望美麗的自然,神聖而不可侵犯,直到外來的開發者打破了平衡。這段劇情安排將觀眾引入對於某種類型電影的預設,期待看到原始戰勝文明,美好的自然終能被保存。用盧梭的話來說,就是「高貴的野蠻人」:人在自然狀態下會展現出美好的特質,是社會與財產制度使人開始爭權奪利,走向墮落。「邪惡」於焉而生。
這個概念套用在電影的前半段相當通順。從《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到《在車上》,濱口大量運用車上鏡頭,在《邪》也不例外。當巧開車駛離安親班,從車子本身出發的車後視角看著正在玩木頭人的孩子們,逐漸遠去,也預示劇中角色將逐漸遠離純真。而當公司派來的兩位職員開車駛向森林,談論著辭職的話題,敘事也確實圍繞在指認社會制度所帶來的戕害,以及試圖回歸到原始自然的渴望。
濱口擅長操弄角色厚度,經常在賦予角色靈魂後將其扼殺。在《睡》中,串橋在聚會上突然做出惡毒的批評,隨後道出自己半途而廢的不甘之情,本來微不足道的角色瞬間被賦予了情感厚度,卻仍然只是功能性的配角。在《車》中,多情的高槻本來有機會浪子回頭,儼然成為接受試煉的主角,卻終究功虧一簣,而試煉則由主角承接:配角沒能成為主角,反而被用來給予主角試煉。
濱口對於主角的情感常有近乎過度的留白,如在《車》中家福的沉默寡言,反而是對於配角的情感有更多的刻畫。在《邪》中,巧的面無表情更勝家福,以致於最後的情感爆發顯得很突兀。反倒是公司派來的職員在車上對話後展現出立體感,特別是男職員「厭倦工作、想向山林學習」的態度使其成為接受試煉的主人翁。與高貴的野蠻人相對應的,也許可稱為邪惡的都市人。濱口在這裡就開始做出翻轉,使觀眾懷抱著都市人受到淨化,歸返為野蠻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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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與願違,在都市人成為野蠻人之前,野蠻人就先成為了都市人。巧絞殺男職員的舉動看似不合邏輯,加上小花倒地流血的畫面讓觀眾摸不著頭緒。幾經思索,我認為濱口在這裡其實做了很工整的概念對應:「鹿不會攻擊人,除了困獸。」在最後這幕,鹿皮上的彈孔顯示出其為困獸,就在受傷的困獸攻擊小花的同時,受傷的在地人也攻擊外來的開發者。「困獸猶鬥」是這段情節的核心概念。這種反抗只是無謂的掙扎,它無關善惡,甚至也無關倫理,而是一種自然事實。邪惡不存在,是因為在原始的自然裡沒有斷定善惡的眼睛。
為什麼要用柔術裡的裸絞?如果是史丹利庫柏立克,那大概會是用斧頭;如果是昆汀塔羅提諾,那大概會是獵槍。但濱口龍介會用沉默的裸絞,少了暴力美學的感官衝擊,取而代之的是內斂與留白的情緒。其實對於巧的視角,濱口並非完全沒有交代,而是隱藏在男職員向巧學習的主線劇情之下:巧自己點起了菸、看到樹上的刺在滴血、女職員的手掌被樹刺傷、巧用力丟下羽毛、說著「我才對你們抱歉」。美麗的自然其實暗潮洶湧,一如巧的情緒總是隱而不顯。
在濱口的電影裡,高深的問題往往會有平凡的答案。在《車》中,家福對契訶夫的恐懼在前往雪地的公路旅行中被克服,答案是人們最終還是要回歸生活,勇敢活下去。在《睡》中,朝子在看到大海後從夢中醒來,選擇回到亮平身邊,代表她捨棄了夢幻,選擇了生活。當兩人看著河,亮平說「這條河還真髒」,朝子說「但我覺得很美」,即是以審美的態度面對混濁不堪的人生、傷痕累累的感情。巨大的創傷、矛盾的情感,濱口不只是將其魔幻化,更是在某種儀式性的旅程後使其回到地面,歸於平凡。
在《邪》中也有類似手法。商業與生態的矛盾看似無解,但終究會有簡單的解決辦法。最後那幕所給出的答案就是暴力:和平共存的想法有時只是文明的幻想,各持己見的結果經常就是直接的衝突與鬥爭。尋找小花猶如儀式性的旅程,遍尋不得暗示難以回到純真。無法回到被汙染以前的狀態,人們只能回到地面,訴諸原始的暴力。只是,困獸的暴力只是無謂的掙扎,文明的暴力終究會以更強硬的方式摧毀自然。巧最後的舉動看似不合邏輯,但也許電影所欲刻畫的就是這種只屬於困獸的,無謂的暴力。倘若如此,那麼濱口在這部電影所做的並不是昇華,反而更像是下降:它所指認的是這世界裡的髒,而我們甚至無法稱之為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