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耳風聲加上親身所見,舊世界、舊規則一次次地在他的意識中崩壞,許多像他這樣的人家紛紛棄舊從新,把孩子送出國去受學,以應新世,而他卻想做一件很不入時的事。這件事模模糊糊地在他心裡的某個角落,從大戰結束,國民政府受降至今存著有一段時間了,或許是因於聽多見多了小老姓們活在成王敗寇、弱肉強食的世界裡的無奈與悲哀,也或許因為亂世中人對於書頁間和諧古風的嚮往,總之,對於政權轉移這件事,他有一種「終於回到由那種古風指引的規則和習氣中接受管束」、十分類似疲人終於得憩的欣喜。這讓他想使這個家門中成長的每一人都知道,人世間有一種風是這樣吹拂著,有某種親切的連繫能把人和人的心拉攏在一起,雖然我們此時所在處不是的,但,他相信只要受過那風的啟蒙,自然讓人由衷願意朝那樣的人世接近。
他很客觀地評量過這個願望,連自己都覺得尤其在這個風雲詭譎、人人難於自保的時局下,這種嚮往十分不切實際,所以他想在家族內興辦一個小小的漢學堂令未成年的家族後輩們受學的構想從不曾向誰提起過,只當是一個私藏的夢,因什麼而有感時就那樣微痛微憾、不冷不熱地夢著,直到兩年前在一次商旅途中結識了陸培深。
除了影響之外,他很難描述這個人給他的感受,從難處中也才知道,世上有一種朋友可以完全不是能夠「傾聽」、「分享」、「理解」、「會心」、「同情」、「甘苦與共」、「一起作夢」的密友;也不是合志同方、營道同術的「同志」,而是「你遇見這個人,夢,突然就有了成為現實的途徑。」這個人會無心提示一個又一個可能性,一步步地引你投身為這個好夢服務,勇敢地在現實與夢的隔膜上劃出個口子,讓兩者成為連心連肉的整體。他對陸培深的情感本該近於孺慕與崇拜,但現實處境的巨大落差令他無法崇拜,以致於他根本無法以現成的定位為兩人的交情歸類。
對於吳東榮而言,除了家族、生意之外,突然有件無關獲利的新事,讓他願意去做些什麼、等待什麼,安然於不自控地為之興奮或失眠甚至甘於為奴為僕,那是好久不曾重溫的經驗。由於商場上需要強人的自我意識及自信,一般時候他不自嘲,甚至不避諱向自己坦承「日子裡有這件事讓我覺得通身輕盈、十分快樂」。每當為這夢想的促生在現實中做了些事,他覺得自己就像克服或完成了什麼後並志得意滿,也不急於下一步,暫時留在原地等待某人前來驗收成績的孩子。關於學堂,偌大人世裡他只等一個人,這人就是陸培深。吳東榮不去任何信息特意相邀或催促,一日日就這樣不焦不躁、若有似無地等他登門造訪,像等待遠方鴻雁歸來的消息。